路明非一直坐到了深夜,直到打了无数个哈欠之后才起身,这个时候他的腰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就像是在警告他不要久坐。
他一点都没有在意,回到房间就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在睡梦中,路明非变成了一头鱼头人身的怪物,从无光的海底来到了岸上。他被三米高的巨人部落发现,被当成猎物追捕,被长矛刺穿了腹部,一路逃到了原始森林深处,直到扎进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才得以脱身。
然后,他就栖息在这条河的下游,一直苟延残喘,只能吃一些小型鱼虾过活,日子惨兮兮的。
在养伤的过程中,他莫名地收集起了树枝,搭建了一个很简易的窝,然后把自己头上最大最硬的一块鱼鳞放在巢穴的正中央,很认真地跪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开始说起一种未知的语言。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更像是嘴中含着水在发声。
在人类听来,大概是水烧开了的声音,类似于“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身为鱼头人身怪物的路明非能够知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诅咒那些生于地上,却背叛先祖,同室操戈的同胞!
“我诅咒他们,以神的名义,他们的行为必将得到惩罚!
“他们之间将有魔鬼诞生,扰乱他们向神靠近的路。
“他们的子孙将永无和平,三次巨大的战争将摧毁他们自己用沙粒所建立的一切造物。
“他们将生活在虚假的幸福之中,永远无法理解真实的世界。
“他们将忘记自己原本是神,灵魂萎缩,成为小鬼羁押于永恒的地狱。
“他们将成为最卑微的存在,艳羡其余所有天生养的,地生养的飞禽走兽,因它们自由自在,不受束缚。
“他们的心将永远不能靠近一丝一毫,冷漠将成为魔鬼的通行证。
“他们的躯壳将成为一座无法打破的监牢,一条沉重的锁链。
“他们的命运将无比悲惨,直到古老的神明再度苏醒……”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句话都像是有千斤重,化作铁块压在身上,他的视角一再变低,到最后变成了只能和大地母亲亲密接触的距离。
这时候,路明非听到了一声呢喃。
“我与你立约。”
这个声音来自天上,来自地下,来自吹过他的海风。腥味、铁锈味相互混杂,却令他仿佛杀人般愉悦。
路明非觉得自己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任由黑暗吞噬了自己,然后来到了万里高空。
地上的大陆缓慢地开始移动,紧接着与另外的大陆相撞。高山隆起,火山爆发,大雨倾盆,有的地方形成了新的河流,有的地方裸露出原始的海床。不知多少年的时光过去,渐渐地,路明非能够在天空上看到雷电,黑夜中的白色精灵带来了火焰。
路明非觉得自己在下降,他看得没那么远了,但看到的细节更多了,就像摄像机距离地面更近了一样。
一群茹毛饮血的人类——不,应该是原始人——发现了火,紧接着,火焰仿佛变成了部落的图腾一般从最北边的冰原蔓延到热带的最中心。
他们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几乎无时不刻都在舞蹈。脸上涂着奇怪图案的祭司要在火焰旁边坐上一整夜。
这到底是什么?
地球上曾经发生过的事吗?
路明非脑子里的想法一闪而过。
不,应该只是个梦吧?
清明梦。
于是他继续看了下去。
有了火焰,人类就不再惧怕黑暗了。他们第一次集体进入森林,在火焰的照耀下无往不利。他们会制作长矛、长刀,用生命中最为本能的力量砍伐森林,找到猎物,然后团结协作,被盯上的猎物基本上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就算他们偶有失手,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仿佛有神明的加护。
每次狩猎,他们都会用猎物的鲜血涂抹全身,然后在享用完猎物后沉沉睡去。第二天,祭司会将所有的猎人召集起来,将猎物中特意留下的最好的那一头搬到祭坛上,跪下去祈祷,然后跳起神秘莫测的舞蹈。
他觉得那些人在唱歌,而且唱得很难听。
真烦。
路明非忽然感到一阵烦躁。
他觉得很自然,因为没人喜欢自己睡觉的时候屋子里有十几只蚊子在不停地飞,就算脾气再好的人也会立刻翻身起床,拿起电蚊拍和蚊子血战到底。
很快,噪音消失了。
原本昌盛的部落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人,到处都是龟裂的土地与晒干的草木,见不到一点绿色。
干旱么?
祭司握住了手中的权杖,这次他没有身强力壮的帮手了。他独自一人离开了部落,踏上了旅途。
目的地很明确,即使是在观察他的路明非也能一眼看出来。
——附近的一座高山。
即使低海拔地区已经全部干涸,但是那座山却覆盖着常年不化的积雪,宛如神明之所在。
祭司一定是想要前往那个地方。
他两鬓斑白,脸上满是皱纹,只有身上随处可见的伤痕见证着年轻时候的狂飙岁月。虽然面容慈祥,但是身子骨却强健有力,几乎不输年轻人。
星夜兼程,祭司一路上只睡了几个小时,常常是打个盹稍微休息一下就又起身赶路。
就连路明非都不得不佩服祭司的体力。
他要是也这么来,很可能直接猝死。
祭司却全然不知有人正在梦里注视着自己,或者说,在他的脑子里充满着对神明的敬畏,因此即使感到被什么存在注视着,也丝毫不会慌乱,只会更加虔敬。
他仿若日后的苦修士、朝圣者,即使前路漫漫也只是披着一件亚麻制作的长袍,唯一能够证明他尊贵地位的,也只有长袍背后带着的披风了。
春去秋来,祭司抵达了山顶。
他原本就清癯,现在更是瘦削,支撑住他身体的除了一把硬骨头,再无他物。
路明非此刻仿佛站在祭司的上方俯瞰他。
山顶什么也没有,只有凛然的风雪永不停歇,仿佛神明的怒火也从不熄灭。
“神啊,”祭司既不下跪,也没有准备任何牺牲,“为什么要诅咒我们?”
回答他的只有风雪的怒号。
“既然如此,神啊,我们要如何才能赎罪?”祭司又问了一个问题。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风雪更加强烈的怒号。
祭司的脸上沾满了雪花。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唯有一个选择了……”
祭司拿出别在腰上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杀死……你。”
鲜血滴落在白茫茫的山顶,太阳从远处升起,给大地带来最初的光。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不会言语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