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边,恶臭熏天。
河上停着挨挨挤挤的木船,生活在河上的船家坐在船缘发呆,目光涣散在浓郁的夜色中,手上捧着瓷碗,一两颗米粒干结在碗底。
这里是五光十色照耀不到的贫民窟。
逃难的难民,没钱租住房间的工人,在苏州河畔以自己的方式在这里生存。
李闯提着打包的食物,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坐在船杆上眼睛发亮的看着他。或者说,盯着他手中散发出香味的袋子。
“带回家吃吧。”他摸了摸女孩的头,放下一份还温热的牛排。
继续往前走。
他来这里是找阿洪,阿洪一众黄包车夫都住在这里。
肮脏拥挤的河畔土地上,几条绵延的屋子如同黄龙伏地。
这叫做“滚地龙”,风景独特的贫民窟。
贫苦的人在荒地、废墟、河沟旁建成棚户、茅草棚这样的安身之所,建筑材料则是捡来的毛竹和木片。
猪笼城寨跟这里比起来,简直是天堂。什么滚地龙?在建筑风格与环境上来说这里更接近猪棚。
滚地龙中亮着摇摇晃晃的煤油灯。
李闯喊着阿洪的名字。
一路过去,茅草棚中的人尸体一样躺着,棚中只有铺在地上的一张破蔑席,身边蝇虫缭绕,疲惫饥饿得一动不动。
“闯哥,这里!”
阿洪站到垃圾堆上,从远处密集的茅屋棚中突出一张笑脸。
打包袋散落在茅屋地上,阿洪几个狼吞虎咽着李闯带来的食物。
“汇中饭店,一餐饭至少七八元啊!”阿洪细细嚼着牛排,不舍得吞下去。他几乎都要哭了,这是他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七八元便宜了。”李闯靠在一旁,看着他们吃。
“我鼻子都被垃圾熏麻了,就闻得到肉香!”一个车夫说。
他们居住的区域叫“药水弄”,西人在这里建了硫酸厂,废水横流,气味熏人,到处充满着浓烈的化学品气味。
“这果汁喝起来像酒。”另一个车夫说。
“这就是酒,土豹子没见识。”阿洪过往在十六铺码头见过外国人贸易这种酒,他想了想,“葡萄酒?对吧闯哥。”
李闯笑着点点头。
“这是香槟。”他在心里说。
茅屋棚中久违的气氛火热,仿佛是在死气沉沉的墓地中有盛典的火焰燃烧。
淅淅沥沥的雨点蓦地落下来,渐渐变大,在苏州河上点出圈圈涟漪。
茅屋棚大多都漏水,滚地龙中瞬间响起一片抱怨哀鸣,听来像困龙的呜咽。
又是下雨天,几个人在茅屋棚中打老K。
李闯说了猪笼城寨发生的事,和烟锅林的会长皇甫乔。
“对子,”阿洪在蔑席拍下两张牌,“哝应该加入烟锅林,别浪费一身好拳脚。”他对李闯说。
“我在想。压你。”他话锋一转,打下一对皇后,“哝手里有炸吧。”这把他地主,一直在心里计算阿洪几个人的手牌。
“王炸啦,哝不可能嬴。”阿洪干脆摊牌,他有一对王炸,配合别人打这副牌,无论拆开还是合在一起打,都有很大的嬴面。
李闯皱了皱眉,容色纠结起来,似乎在想要怎么出牌。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口说:“那要是我进了烟锅林,赚钱天天请哝吃牛排咯。”
阿洪咽了咽口水:“闯哥步步高升,我们不好当累赘嘛。”
这时,茅屋棚外忽然响起一阵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偷油桶的!”
阿洪一下跳起来,和几个车夫出去。
只见一个瘦瘦巴巴的人冒着雨,正在偷阿洪棚上的油桶。在滚地龙中,有个油桶作为屋顶能防雨,就妥妥算是豪宅,要时刻担心会被别人偷走。
李闯放下牌,也走了出来,看着雨中的场景。
“哝放过我!我家小孩生病不能淋雨!额才来偷!”
那个被阿洪当场抓包的男人立刻跪在地上,不纯熟的上海话夹杂着老家方言。
阿洪几个人看着他,将油桶装回去。
没什么情绪。
这种事在滚地龙里不要太多,人间惨剧在这里就是平凡的世界。
阿洪几个人本该这么想,可今夜心里却有种莫名的落差,让他们站立在原地没有离开。
“见识了上等人的生活,就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多荒诞。”李闯说,“哝心里有了落差了。”
李闯走过他们身边,掏出几元钱给跪在地上的人:“拿去给小孩看病。”
那个人抬起头来,愣了一下,接过钱紧张的揣在怀中,额头磕着地面跪拜。
“看你的工服,是纺纱厂的工人,怎么几角钱都没有?”李闯看着他穿着蓝色的工服,是公租界大元纺纱厂的。
按说住在这种不花钱的地方,在西人的工厂做活,除去吃喝开销,多多少少都能攒下几角钱。
“没发工资啊!几百个工人一毛钱都没发,产品质量有问题,老板贪便宜用差劲的原材嘛,管我们什么事!”
男人抬头哭诉,雨水从他干裂的脸庞上流下。
李闯点点头。
在上海滩富商欺压工人的事很多,码头、工厂,到处都是。但几百个人没钱拿,一直没有动静被压到现在,大元纺纱厂中的外资恐怕起到了作用。
工部局和巡捕房不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还不如我们拉黄包车,有几角钱吃饭买药。”阿洪说着忽然停下来,他妈的,他想起闯哥说那瓶葡萄酒要几百元。
都是红的,他血都没酒贵!
巨大的空洞在心里敞开,即使是天地间所有的雨水都填不满。
你说这什么命,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
有钱人住豪宅喝香槟,女人无数还有私人医生。没钱的住滚地龙,连个油桶都要偷,天天闻西人工厂排放的臭气。
——他们的容色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显露出愤怒。
“好啦好啦,回棚子打老K。”李闯说。
“下雨啦闯哥,哝快回城寨吧,这里臭气熏天有什么好待。”阿洪说,干干的笑了笑,“而且哝输定了啦,大小王哝都没有。”
李闯笑了笑,然后拍着他脑袋:“你他妈的,没牌打,那就掀了。”他走进去一脚踢散了席子上的牌。
随后沉声道:“牛排香槟医生女人,想要就跟我混。敢不敢?”他目光扫过阿洪众人和地上那个纺纱厂工人。
这些滚地龙中的人没有说话,眼中却跳跃出激动。
今夜煽起来的风点起来的火,已经不是雨水能熄灭的。
“都别睡了,去点人头,有志气掀牌局的记名,没志气的活该一辈子吃苦。”李闯的褂子在夜雨中敞开。
阿洪几个人怔了下,然后跑动起来,然后加快脚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