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租界,南京路,汇中饭店。
夜晚。
上海滩绝对上流的饭店,外层用白色清水砖砌成,镶以红色水砖做腰线。屋顶花园两侧的巴洛克式凉亭,顶尖刺破黑夜。
饭店铺着红地毯,枝形吊灯坠着水晶流苏。
客人们衣香鬓影,妆容艳丽,保持着很有风度的微笑。饭店侍从自豪于这份服侍名流的工作,嘴角勾起隐隐的笑。
但他们经过一个人时,脸色都会极不自然的变一下,然后被很好的涵养拉回。都带着面具。
吴小军引路在前,李闯跟在身旁。
他的脚踩过的地毯,随便一块都够买他一年的粗劣褂子。
“狗眼看人低嘛,”吴小军见到流水一般避开他们的宾客,低声,“他们要知道李先生砍杀金环刀的事,恐怕一个个都得吓尿。”
李闯摆了摆手,浅笑。他不喜欢宣传这种事,真正的名望不是踩着人搭上去的。
吴小军愤怒的甩开拦路人的手——饭厅的侍从不让衣装不整的李闯进去。
“是我邋遢了些,”李闯拉住吴小军,“不过吃个饭嘛,我身上不脏,就是不贵。”他下一句话对着侍从说。
侍从本来不耐的容色,对上李闯那双沉静到有点渗人的眼睛,顿然噎了下。
“是规矩。”
“什么规矩?”
饭厅内传来的声音打断侍从的话。
那个人端着烟锅吸一口,吞云吐雾,让侍从难受的咳嗽起来。
“皇甫……咳咳,先生。”侍从低着头退开。饭厅不让抽烟。
“会长——李先生。”吴小军收了笑容,恭敬地说。
皇甫乔点了点头:“金鳞岂是池中物。”他重重按在李闯肩膀上,“在下皇甫乔,烟锅林会长。”
“李闯。”李闯抱了个拳。
“青帮的麻烦没结束,金玉荣小肚鸡肠,绝对会想办法杀你,巡捕房不会管。你怎么想?”
“韬光养晦。进门前检查有没有冷枪和炸弹。”他顿了下,“就怕连累了城寨。”
“重义气。”皇甫乔笑了笑,“这事我帮你办妥。小军,送邮。”
李闯和皇甫乔并肩走进饭厅,他问了下“送邮”什么意思。
“就是送炸弹嘛。金玉荣怕死,忌惮烟锅林,他知道烟锅林不如青帮,但咬起人来也够疼。”皇甫乔拉开椅子,伸手,“请。”
皇甫乔订的座位被古木屏风拦开,正对着南京路街上的车流,整个上海滩夜景倾倒进落地窗。
客人们自己吃自己的,少数有瞥眼过来见到李闯一身穷酸的打扮,微微诧异,但随即压下容色。
上海滩华洋杂处,永远猜不透一个人的身份背景。
皇甫乔让侍从上菜,帕子裹着香槟从冰桶里拿出来。
香槟王,唐培里侬。李闯身上揣着的500只够买半瓶的。
西餐。牛排和刀叉端上来,皇甫乔还想教李闯怎么使,李闯驾轻就熟的切割,叉着肉放进嘴里。
“还是喜欢筷子。”李闯啜饮香槟,“微酸略甜,十年以上的酒。其实不如中国酒酿对胃口。”他轻晃着酒杯。
皇甫乔惊讶了下:“厉害啊,我就喝不出来。我就买最贵的。”
李闯过去是大咖,什么高端名流的场次没去过?电影明星、当红玉女都睡过好几个。
他笑了笑:“唉,以前读过几年西学,在海外。后来家道中落,当了几年拳师,然后到上海讨生活。”满嘴瞎话,却符合黄帽子给他的人设。
“说明我没看走眼……一遇风云便化龙啊。”皇甫乔笑着说。
“啷、啷、啷啷——”
刀叉碰撞着餐具,两个人分割着牛排。
目断鳞鸿。
李闯看着额前散下一缕头发的皇甫乔。
姓名:皇甫乔
年龄:34
职业:黑帮领袖。
信息:从泥潭杀到云端的狠人,不练武,却是在生死中磨炼出的拳脚。极其擅长搏杀。
“皇甫会长,我承你的人情,会报答你。但话说开了,”李闯说,“我不会加入烟锅林。”
皇甫乔找他来做什么,李闯心知肚明,开门见山。
皇甫乔笑了笑,让侍从上甜点。
“即使有烟锅林阻挠,但出来混最不能丢的是脸面,尤其金玉荣那样的大亨,脸面比命重要。你不加入烟锅林,实话实说我想不出你有什么活路。”皇甫乔淡声说,挖了一勺鱼子酱在李闯餐盘里。
“再来一罐,一人一罐!”他挖着那点鱼子酱怒起来,转头向侍从,“让洋人看见以为我们吃不起。”
侍从连连点头道歉,急忙再去拿鱼子酱。
皇甫乔回头:“见笑了。”
李闯微笑,摆摆手。
“皇甫会长能有今天,就是靠心里的愤怒。”他瞥了一眼皇甫乔露出的手腕,上面有纵横的伤口。
皇甫乔愣了一下:“哦,打打杀杀嘛,和弟兄们都是一身伤。生活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用心认真不够,每天都得拿命拼。”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李闯点点头,念了两句古文。
“小军说的吧?”皇甫乔笑了一声。
“皇甫先生,我心中有计划。要自己做大,”李闯的目光一凛,“要站到最上头。都是人,凭什么青帮踩在上海滩所有人头上。”
皇甫乔看着李闯一无所有,开襟的褂子破落,他没有笑,反而收了笑容:“李先生说得好,当初我皇甫乔也是一刀一刀斩出的天下。”
“多谢,若是此话说给别人听,恐怕会换来嘲笑……”李闯忽地竖起三根手指,“三天之内,我纠集一批人马揭竿——怎么想?”
“信。”皇甫乔点头,若有所思。
李闯灌了一口唐培里侬,像喝廉价茶水一样,然后盯着皇甫乔:“会长不问我怎么做,想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底层工人,心怀不满的工人,若是有足够威望的人整合,力量不容小觑。”皇甫乔说,“捻成一股绳,在上海滩赚钱置办产业,生活水平起码跳三番。”
“嗯,很有道理,”李闯说得如同他此刻麾下就有千军万马,“但我不要产业,不够赚钱。皇甫先生,整个上海滩最赚钱的是什么,你知道吧?”
皇甫乔眼神震了一下。
鸦片。谁都知道。但这是青帮的蛋糕,就算是他,也没那种鱼死网破的胆量去碰。
那时候的青帮将不是虎,而是疯狗。
疯狗远比沉静的老虎更加可怕。
“上海滩鸦片馆数量在两万以上,青帮靠鸦片一年赚5000万至少,法租界几乎每一个巡捕都收青帮的钱,三金公司每月给法兰西领事30万元让那些洋鬼子不要禁毒,”皇甫乔冷笑了下,“我们杀人。人命却没有大烟值钱。”
李闯点点头:“皇甫会长现在实力不够。我说过会报答会长,三天之后,加上我,联手,碰一碰青帮的蛋糕?”
皇甫乔敲着手指,端出了烟锅,点燃。
“青帮迟早要咬死我。”他说。
李闯看着他。
“搏一搏嘛。我就是这么走过来。哪天不敢搏,就都死光光。”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
片刻后,李闯笑了笑,起身:“这里可以打包吗?”
皇甫乔适才都没有那么惊讶,这会儿却眉毛一挑,愣了好一晌后才说:“再叫几份牛排带回去!”
皇甫乔看着李闯提着西餐离去的背影,倏地一下回神。
奇怪的人,怎么真就相信那个人能三天从泥潭里站起来?
烟雾缭绕如同思绪,皇甫乔抽出长刺,用手帕静静地打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