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纱布的时候,叶衡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眼都不敢眨地盯着铜镜中的循哥儿。
看见循哥儿露出的鼻梁,完全恢复了正常,没有丝毫破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循哥儿犹不放心地反复摸着鼻子,在镜子里左照右看。
叶衡自那天打了二弟,后来听赫兰荟说了那天的情况,才知道是赫兰荟先举剑刺向循哥儿。
当时叶衡走到洞口时看见的是循哥儿拽过赫兰荟,用肘尖狠击赫兰荟胸腹,赫兰荟喷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这场景让叶衡全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冲过去就轰了循哥儿一拳。
叶衡自幼习武,练习父亲传授的内功心法多年,内力极其深厚,这一拳下去力量何止千钧,当时就把循哥儿的鼻梁打断了。
尽管父王亲自为循哥儿配药疗伤,叶衡也每日都来看望循哥儿,亲自服侍他用汤药。
但叶衡知道,若是循哥儿的鼻梁无法复位,只怕会一辈子记恨自己,多年的手足情就真的完了。
今天是拆纱布的日子,叶衡比循哥儿本人还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都想好了,如果循哥儿破相了,就让他在自己脸颊划一刀,也陪他一起破相,算是自己这个大哥给弟弟赔罪。
“鼻子没有歪吧,我再看看……”见循哥儿还在从各个方向朝镜子看鼻子,叶衡又紧张起来,生怕自己没看清,忙走到循哥儿正面去,仔细端详他的鼻梁。
循哥儿没理他,只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每天叶衡来照顾他,他都摆出一副冷脸子,可是叶衡从来不介意,始终面带笑容,关怀备至。
一旁的清枝看不过去,不无嘲讽地打趣道:“我瞧二公子的鼻梁不仅没歪,而且还更好看了。以前二公子是个塌鼻梁,被世子这一拳把鼻梁打高了。”
叶衡狠狠瞪了清枝一眼,那一眼让清枝心中一寒,委屈得几乎哭出来。
世子一向待下温厚,从未对清枝这般严厉。
叶衡目光转向循哥儿,见他听了这话,狠狠咬牙,鼻孔都张开了,知道循哥儿被清枝的话伤到了。
叶衡和叶衫都继承了奕六韩的高鼻梁,只有循哥儿鼻子像令姬,比较细巧玲珑,不是那么高挺。
为了安抚循哥儿,叶衡忙邀请道:“二弟,赫兰公主约我狩猎,你也一起去吧。”
少年阴戾的眸子陡然闪现绮丽的光彩,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真……真的吗?我……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去?”
脑海里浮现那双雨后晴空般的灰蓝明眸,和她露出洁白贝齿的甜蜜笑容。
想起自己因为不知道她受重伤,那样狠地击打她,循哥儿心中又疼痛又愧疚。
“当然可以,明日一早到我营帐门口汇合。”
养伤以来这还是二弟第一次给自己笑脸,叶衡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深深压在心上的歉疚终于散去稍许。
第二日天未亮循哥儿便起了床,在铜镜前试穿猎装。
其实他就只有两套猎装,而且还是去年的旧行头,这一年他长高不少,这两套猎装已经显得有些紧。
哪像叶衡,每年来牧场,苏葭湄都给儿子准备七八套崭新的猎装带上。
去年穿过的今年就不会再出现。
可是浅浅从来不过问循哥儿的吃穿,横竖有奶娘和侍女照顾。
循哥儿脱下这件又穿上那件,在铜镜里照了又照,问贴身侍女:“到底哪件好看?”
侍女茫然地看着少主人,指着他身上:“这件……”又指了指刚脱下的那件:“啊不,还是那件……”
“到底哪件!”循哥儿抓狂。
“奴婢不知道……”
侍女十分郁闷:二公子上次出猎也没像今天这样,为穿哪件衣服发愁啊?今儿个这是咋了?
循哥儿到达时,赫兰荟和叶衡已经在帐门前等他。
赫兰荟正骑在一匹胭脂色的骏马上,和叶衡并辔而立,欢快地大声说笑。
奕六韩派出使者劝退了迭次部大军,又派人向阿部稽提亲。阿部稽答允了这门婚事。
赫兰荟是草原女儿,奔放而又率真,得知父汗允婚,叶衡成了自己的未婚夫。
她大喜过望,不仅没有羞涩地回避,反而与叶衡越发不加掩饰地亲密起来。
循哥儿远远看见赫兰荟穿着银白色豹纹箭袖猎装,金色束发带将一头卷发高高扎在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明艳中透着一股英气,整个人犹如冉冉升起的星辰,光彩照人,耀眼夺目。
而她旁边的叶衡,气宇轩昂,丰神如玉,当真是一对璧人。
循哥儿不知为何,就有些自卑,不安地抚弄着座下的宝马望云骓。
突然,赫兰荟跳下马背,大步流星朝循哥儿走来,唇含浅笑,双眸神采飞扬。
循哥儿一愣,赶紧翻身下马相迎,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循哥儿!”赫兰荟爽朗地叫他的名字。
那一刻,循哥儿仿佛听见了天籁,只觉得阿荟这一声“循哥儿”,比世上任何丝竹管弦的旋律还动听。
她走到他面前,目光真诚,毫不扭捏:“循哥儿,那日我辱你父王,又先对你动武,是我莽撞了,对不起!”
说罢以野利人的礼节深深行下礼去。
循哥儿呆住了,忽然鼻子一酸,一种想哭的冲动像潮水般往喉咙里涌,结结巴巴道:“是我不好,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那天我……我不该辱你母亲,还把你打晕过去了……”
“哈哈,无妨无妨!”赫兰荟的蓝眼睛里盈满明媚笑意,好似夏日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一池碧水里,绚丽而又耀眼,“咱们不打不相识!”
这时叶衡也走了过来,看见未婚妻和弟弟握手言和,真是打心眼里高兴,笑容宛如秋日暖阳,熠熠生辉。
“真是一匹好马啊!”赫兰荟这时注意到循哥儿的望云骓,走上去爱不释手地抚摸马鬃。
循哥儿见她喜欢,忙把缰绳递给她:“你喜欢,我送你了!”
赫兰荟大吃一惊,她是马背民族,当然知道这样一匹宝马的价值。
她有些无措地看向未婚夫,叶衡含笑点头,示意她不要拒绝。
赫兰荟随即爽快地接受了循哥儿的好意:“那就多谢循哥儿。”
说着从靴筒里连鞘拔出那柄短剑递给循哥儿:“我母亲是汉人,我知道你们汉人讲究投桃报李,你赠我神驹,我便赠你宝剑,请你收下吧!”
循哥儿喜上眉梢,连声道谢,接过短剑。
这是当日赫兰荟刺向他的那柄短剑,那日他已注意到这柄短剑通体墨黑,形制十分奇异。
如今细看剑柄铭文,但见“墨魂”二字,不禁大惊抬头:“这是……百兵谱里排行第二的墨魂剑啊!”
赶紧把剑又递了回去:“如此举世无双的宝物,我不敢收,公主拿回去吧!”
赫兰荟笑着握住循哥儿手腕,摇头道:“你初见面便赠我绝世神驹,可见是心地坦荡的豪侠之人。这柄墨魂剑正可配你。
这剑是母亲给我的,她说这是一位豪杰送给她的,那位豪杰曾救过她的性命,此恩此德她永世不忘。”
循哥儿听她说自己是心胸坦荡的豪侠,顿觉心潮澎湃,无比感动。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谁这样看得起他,这样用平等的、欣赏的姿态赞美他。
父亲不曾,大哥虽一向对自己谦让温和,但总觉得他是带着上对下的怜悯和同情,这次为了阿荟狠揍自己,更让循哥儿看清了所谓兄弟情不过如此。
至于姝儿、叶衫他们,就更是看不起自己,好像只有他们是美好的,光明的。而自己在他们眼里就像黑暗中的蠹虫。
循哥儿强忍泪水,低下头默默将墨魂剑挂在了金铜的带钩上。
叶衡见未婚妻和弟弟相处融洽,心中甚是欢喜。
两位少年就这样一左一右陪伴着赫兰荟,在阳光遍洒的秋日草原上并辔驰去。
黄色的草浪在马蹄下起伏,带着寒意的烈风在耳畔呼啸,随风扑入襟怀的是充斥天地间的豪情。
赫兰荟的望云骓是绝世名驹,加上她的骑术精湛,她很快就超越两个少年跑到了最前面。
“快来追我啊!哈哈……”赫兰荟俯身马背回头,飞扬的长发下,她的笑容像清晨冲破云层的朝霞般绚烂耀眼。
秋日的燕末山景色壮丽,满山野花野果五彩缤纷,各种林木色彩斑斓。
因为事先让侍卫们进行驱赶,有成群结队的麋鹿奔跑出来。
赫兰荟用力打了一鞭,坐下望云骓昂首长嘶,撒开四踢像是要腾空飞了起来。
赫兰荟从马鞍侧取下角弓,扣上一支描银的紫羽燕翎箭,试了试弦,猛地一夹马腹,在狂飙风般的骏马上拉开了角弓。
领头的那只公鹿像是意识到了危险,如同弹丸般弹向天空,身体舒展开来,四条腿几乎拉成一条直线,眼看就要越过前方草坡。
叶衡和循哥儿本来也搭上了弓箭,但见赫兰荟志在那头最雄壮的领头公鹿,两位少年不约而同地将弓箭移开,瞄准了其余麋鹿。
“嗖”地一声,燕翎箭划破空气犹如一道闪电,准确地从公鹿的腹部钻入,从另一头贯穿而出。
猩红的鲜血和内脏从半空中洒落,公鹿来不及叫出声,就一头载倒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
两位少年同时欢呼叫好,叶衡见循哥儿也射中了一头麋鹿,忙出声赞美:“循哥儿的箭也快,你们两个都是神射手,就我最无能……”
赫兰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让着自己和循哥儿,心中敬佩,越发爱意荡漾。
“我去把猎物拾回来!”循哥儿甚是欢快,策马往麋鹿载倒的草坡驰去。
那头中箭的公鹿已经滚到草坡底,循哥儿一带马缰冲下坡底,忽然一道白光如闪电般从草丛里掠过,循哥儿眼中闪过惊喜:好像是一只银狐。
银狐最是稀罕,一般只在极寒之地才有,所以银狐的皮毛极其厚实保暖。
如果能猎获一只银狐给赫兰公主,她该多高兴呀。
这样想着,循哥儿策马跟了上去,那银白的身影在草丛间急蹿,循哥儿看准时机,搭上弓箭,脑海中反复出现自己一次次孤独地在王府演武场练习射箭的身影。
父王总是称赞叶衫骑射最好,所以循哥儿发誓要赶上叶衫,常常深夜到演武场练习骑射。
叶衡和叶衫都不知道这事。
“嗖”锋镝响处,那道白色闪电蓦地凝滞。
射中了!
循哥儿欣喜若狂,纵马奔过去,拨开草丛:果然是一只银白的狐狸!射中的是头部,可以剥下一张完整的皮毛!
赫兰公主一定会非常高兴。
循哥儿把银狐挂在马鞍边,又把麋鹿也拾起放在马背上,等他策马回到刚才的草坡,却不见了叶衡和赫兰荟的身影。
他立马坡顶四处眺望,只见东边一处野杏林里似乎隐约有人影。
循哥儿催马奔下草坡朝那边驰去,然而,刚入林中他就呆住了。
赫兰荟背靠一株野杏树,正仰头和叶衡接吻,她紧紧搂着叶衡的后颈,踮脚仰头,两人吻得如痴如醉,浑然忘记身外万物。
循哥儿用力地攥紧缰绳,以至于坐骑被勒得暴躁地耸身扬蹄。
循哥儿忙制住坐骑,在他们发现自己之前及时地调转马头,狠狠打了一鞭朝山下狂奔而去。
满山落叶被风吹起,在他水雾朦胧的视野里,纷飞如枯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