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那样喑哑破碎,饱含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悲伤:
“那些祸事,不是小歌惹来的。是两个国家、两个家族的仇恨。
是因为她父亲在位期间,马踏中原,奸银掳掠,铁蹄过处,尸骨遍野。
是因为我父亲暴虐残酷,把我母亲之仇加诸于无辜的小歌。
是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太信任你这个正妻,在西征之前,把小歌完全交托给你!
如果不是因为我信任你,当时我就带着她一起出征了!是因为叶府有你,我才放心地把小歌留在了叶府!”
叶衡被父亲悲伤的声音感染,心里蔓延开莫名的疼痛,他眼角看见叶姝挤上前、猫着腰、想贴在门扇外听得更清楚。
小妹妹叶妘,扯了扯叶衡的衣袖,轻声道:“哥,我们先回避吧。”
叶衡用力点头,虽然事关他的婚事,他也很想听个究竟,但他深知妘妹妹有理,上前拽住叶姝胳臂,悄声道:“快走吧。”
叶姝不满地回头瞪他一眼,却因叶衡武功高,叶姝像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被叶衡强行架走了。
房内,苏葭湄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看着泪水涌满了这个年近四十岁的男人沧桑的双眸。
“当时我也怀着孩子,府里盘踞着吴香凝那样一条大毒蛇,我保护自己和孩子尚且不暇……”苏葭湄嘴唇微颤,强忍心中撕裂般的疼痛。
“不,你可以保护她的。以你的智谋和能力,你可以做到的。”他凄然一笑,悲苦至极,“当时我奉命出征,后院全权交托给你。你是我的正妻,为我保护妾和庶子,是你的责任。你是嫡母,小歌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庶子!”
苏葭湄再也忍受不住,眼中的泪水凝成坚冰,森冷地盯着夫君,一字字道:“你的野利妾从未对我尽妾礼,我何需对她尽正妻之责!”
奕六韩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悲愤,如火山爆发般轰然喷涌:“那是因为,我原本想娶为妻的人是小歌!在我心中,小歌才是妻。所以,她从没把自己当妾,这不怪她!她一个部落公主,委身于我这个奴隶,怎么可能把自己当妾!”
“当时野利部已经灭亡,她还把自己当公主?你是梁国豪族高临叶氏之后,何曾是奴隶?”苏葭湄冷笑,“她以为还在草原上呢?她看不明白世事,顺应不了时势,其亡必也!”
“不对,她不是看不明白,也不是顺应不了。”多年的悲伤像涨潮般铺天盖地而来,将奕六韩彻底淹没,“她是因为太爱我,她为我付出那么多,为了我甚至……”
奕六韩痛苦地摇头喃喃,“你不会懂的,总用利益去衡量感情的人,是不会懂得那种爱的。”
说到最后,男人的眼眸忽然流露出乞求:“小湄,衡儿像我,是一个重感情的孩子。让他娶心爱的姑娘,不要再步我后尘。他也是你的亲儿子啊,你忍心让他……”
“步你什么后尘?”苏葭湄一瞬不瞬看着夫君的眼睛,声音里带着透骨的寒意:“娶了你不爱的女人,是么?”
奕六韩呆呆看着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步你的后尘,是什么意思?”苏葭湄的目光几乎凝聚成针尖般的一点。
奕六韩倾身握住妻子的肩,目光深挚:“小湄,我一时失言,别和我计较,好么?我们多少年夫妻了,小歌在我心中,岂能比得了你。
目下我们以儿子的幸福为重,他是你的儿子,故而我才对他格外关照。
我对循哥儿、衫儿,都比不上对衡儿。因为衡儿是你生的,母爱子抱,你明白么?”
母爱子抱,形容古代男人因特别爱某个女人,对她生的孩子尤其偏爱。
说着俯身轻轻吻了吻妻子的小翘鼻,又捏了捏她的鼻子:“最爱你的小翘鼻,和这张樱桃小嘴。还有这颗痣……”
他的唇流连在她发根处的一粒小黑痣,再顺着她白皙滑腻的脖颈一路吻下去,在她的锁骨处一点点细致地吻着,“宝贝,我要把你带到坟墓也不放开……”
他灼热粗重的气息,撩得她有些心荡,却强抑着推开他,冷静地说道:“那就做妾。既然衡儿喜欢她,何不纳为妾。娶妻娶家世,纳妾纳心仪,自古皆然。”
他见自己说了这半日,又对她如此柔情蜜意,竟无法打动这个女人冷酷的心,顿时怒眼圆睁:“阿部稽岂会让宝贝女儿做妾?你要娶什么家世?梁国门阀大族吗?那让姝儿去联姻,还有循儿、衫儿。衫儿主动表示愿为我联姻大族。”
苏葭湄意识到自己太强硬,会适得其反,想了想,决定先使缓兵之计,态度软下来:“衡儿的亲事须太后允准,太后如今焦头烂额,她日夜备战想打南唐,皇帝却在这时要她还政。这一摊子够她头疼,此时你上书请她准婚,她也无暇处理。此事再等一等吧。”
奕六韩皱眉看着妻子:“你在推托。小湄,你不想让衡儿娶阿荟,为何?还是因为小歌么?”
苏葭湄凝视夫君的眼睛:“京师动荡、太后和皇上争权,太后的亲儿子慕祁,亦在蠢蠢欲动。夫君,你雄飞高举的时机就要到了。当此之际,诸事无法预料,你听我的,衡儿的亲事先缓一缓。”
烛光下,奕六韩看见妻子的眼中,似有灼灼的野心燃烧。
他心中既震动,亦有无奈,摆摆手:“你自己跟儿子说吧,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欢阿荟。”
他转过头去,不再多言,命下人开晚膳。
落霞余晖中,浅浅、晴皎、奶娘宋氏,喜滋滋地看着小厮们进进出出,将循哥儿出猎所获,一盒盒抬进院。
看着那些各种兽皮、各种肉脯,奶娘喜出望外:“这都是我儿猎获的?”
循哥儿默默点头。
下人们一片欢呼,晴皎笑道:“那御赐箭壶的彩头,必也是二公子得了吧?”
循哥儿狠狠咬着牙道:“是三弟得了,他射中了一只怪鸟。不知为何,父王那样看重。”
浅浅和晴皎闻言,两人均是满面失落。
御赐箭壶,若被世子得了,那没有话说。
可叶衫也是庶子,世子都没得到,凭什么叫他得了。
浅浅和霏霏本就势同水火,晴皎和霏霏的大丫鬟华裳也一向不睦。
晴皎不禁叹口气:“唉,白费了小姐的心思,为二公子争取来那匹宝马,结果连个彩头都没拿到。”
循哥儿暗暗咬牙,脸颊肌肉都有些变形。
奶娘忙上前搂过循哥儿:“循哥儿瘦了!今儿个裴婶苏夫人院的厨娘做了你最喜欢的蜜腊肘子,你先去洗一洗……”
循哥儿沐浴完,晚膳已经摆好了。
望着烛光下,满桌丰盛的美味佳肴,叶循冰冷的心泛起一丝暖意。
刚吃了几口,浅浅问循哥儿:“这次狩猎玩得可还尽兴?”
循哥儿沉脸不语。
浅浅以为循哥儿还在为没得彩头伤心,忙道:“不过是个御赐箭壶,有什么稀奇……”
循哥儿的侍女抹泪道:“夫人有所不知,二公子这次受了多大委屈。”
遂将叶衡把循哥儿鼻梁打断的事讲了。
浅浅脸色骤变,将玉箸啪地拍在桌上,气得酥胸起伏:“真是欺人太甚了!”
晴皎尖声尖气地说道:“郡主为了个阿墨打亲哥哥,世子也为了个蛮女打亲弟弟,他们分明没把二公子放眼里,都是王妃教出来的好儿女……”
奶娘捧着循哥儿的脸,心疼得眼泪哗哗:“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浅浅咬着牙,一股狠意从她美艳的墨瞳迸出。
“王爷驾到”
院外突然传来大声的宣唱。
屋中人人愕然:奕六韩每次远出回府,当晚都是在王妃院过夜。
未等她们反应过来,奕六韩已经大踏步进屋,见她们个个红着眼圈,不禁一愕:“你们这是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