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吴令姬

慕焕刚走出徽音殿，一名校尉惊慌失措从远处跑来，嘶声大喊：“大、大将军，玄、玄武门外出现大队敌军攻城！”

四周士兵们登时大哗，玄武门是宫城最北面的城门，直通猎苑，是以慕焕在此处布置了重兵，随时支援猎苑。

玄武门外出现敌军，意味着猎苑已经解围！

“立刻从凤阳门、广德门、景耀门、永春门各调集三百士兵去增援玄武门！”慕焕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命令刚传下去，又是一个士兵惊慌跑来：“大将军！承天门快顶不住了！”

慕焕双目血红，神情狰狞，咬牙迸出两声：“好、好！来人把那个女人给我带上来！”

承天门是宫城正大门，一向修筑得最为牢固，所以是奕六韩亲自带兵攻打。

暮色残阳下，只见城楼处火光烈烈，喊杀震天，黑压压的箭矢铺天盖地，破空之声急如骤雨。

一部分攻城士兵搬来大量柴草，往城门上泼油脂，点起烈火焚烧城门。

另一部分士兵在盾牌的掩护下抬着巨木一次次冲上，猛烈地撞击城门。

城楼上弓弩齐发，箭矢如雨，城下的士兵以巨盾开道，像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上。

在柴草焚烧、巨木撞击下，城门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坍塌。

这时，密不透风的箭雨忽然稍缓，城楼上，一个缁衣落发的尼姑被押上了城楼，雪亮的长刀架在她的颈间，慕焕声嘶力竭地大喊：“叶三郎，你夫人在此！再不停止攻城，我就杀了你夫人！”

慕焕又对令姬狰狞怒喝：“快喊你男人，让他看这边来！”

令姬泪流满面，泪眼模糊中只见城楼下火光冲天，刀枪如林，层层叠叠铁甲中不知道她的丈夫在何处。

“喊呀，喊你男人救你！求你男人不要攻城！你不是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吗？用你的儿子打动他！”慕焕魔鬼般阴狠的声音在令姬耳边响起，“你不听话，老子把你的衣服扒光，让你在这么多士兵面前赤身露体，你信不信！”

“不，不要，求你……”慕焕的威胁让令姬眼中猝然爆发出强烈恐惧，“我喊，我喊！”

城楼下，攻势蓦地暂停，抬着巨木攻城的士兵、往城楼上射箭的士兵们，看到了城楼上的令姬。不敢再进攻，纷纷仰首回头看向主帅。

震天喊杀声突然静止，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残阳如血染红了硝烟弥漫、尸如山积的城楼。

这时，令姬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地响起：“夫君！夫君救我！夫君！我不想死！我还想看循哥儿一眼！求求你！”

慕焕见楼下攻势暂缓，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对城楼下扬声大喊：“叶三郎，你停止攻城，大军退出京城，回你的北疆去，我便不杀你的夫人，将你夫人毫发无伤送还，让你们夫妻团聚，让你儿子能够见到生母，尽人子之孝！”

“逆贼闭嘴！”陡然间一声暴喝，奕六韩策马奔出阵前，金甲雕翎，顾盼凛然，气势如虹，金色长枪直指城楼上的慕焕，“本王为救国难而来，誓要荡平你这乱臣贼子，扶社稷于既倒！本王连妻子身家尚且不顾，岂会顾念一个早绝红尘的小妾！”

“继续求他，求他退兵！不然我剥光你的衣服，让你在千军万马之前赤身露体！”慕焕在令姬耳边继续恶狠狠地威胁。

“夫君！求求你退兵吧！我不想死！让我再见循哥儿一面！”令姬声嘶力竭地哭嚎着，然而她的目光穿透了满眼泪水，如一支长箭穿过血色夕阳直抵奕六韩仰头望来的双目。

那一瞬间，隔着滚滚烟尘，她和他的目光在如血残阳里交汇了。

奕六韩的心听到了小姬无声的呼唤：“夫君，杀了我，杀了我吧！不要被他胁迫！这畜生闯进明光寺抓我时杀了我师父，还纵容士兵奸杀了我的师姐师妹！快杀了我，别让我被他剥光衣服受辱！”

奕六韩从马鞍之侧拿起长弓，迅速抽出一支狼牙箭，搭上弓弦，一声暴吼：“循哥儿没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母亲！”

一箭挟着风雷之势破空而去，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如一道电光射穿了令姬的心脏！

令姬连哼都没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头软软地垂下。

三百步外发箭，居然如此劲疾而准确！

左右两边架着令姬的士兵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松手倒退了几步。

慕焕和周围的亲兵都连忙避开，躲到了城垛之后，不敢再站在城头。

“继续攻城！杀灭逆贼，拯救国难！”

奕六韩铿锵有力、铁血无情的呼喝声，仿佛一道惊天霹雳炸响在每一个士兵心头。

“冲啊！杀灭逆贼，拯救国难！”

眼见主帅亲手射杀自己的女人，士兵们被震撼得气血沸腾，惊天动地地大吼着，如决堤的洪水般往宫门冲去，抬着巨木继续冲撞城门。

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之后，宫城正门在轰隆隆的闷响声中垮塌下来，淹没在火海里。

漫天火势继续向城门内深达几十丈的瓮道蔓延，形成一道烈火的巨坑，巨大的爆裂声惊天动地。

等火势渐小，通向内城的门道展现出来，进攻的号角高亢激昂地吹响，攻城的士兵们如汹涌的潮水呼啸着、喊杀着、咆哮着冲进了宫城。

“捉住贼首慕焕，封万金万户侯！”

无数人高举武器、气势汹汹、争先恐后地冲进宫城乱砍乱杀，血雨腥风瞬间席卷了整座金碧辉煌的宫城。

最后一抹夕阳慢慢沉下地平线，刀光剑影、鲜血明火在夜幕下摇晃不已。

攻城的前锋队伍率先进城后，奕六韩才在亲兵簇拥下纵马入城，径直冲上承天门的城楼。

城楼上刚刚结束了殊死的厮杀，遍地尸体，鲜血横流，投降的叛军双手抱头跪成数列。

亲兵们已经将令姬的遗体收敛，单独摆放在城墙下，盖上了一层布单。

奕六韩只觉胸口一阵剧痛，脚步有些虚软，踉踉跄跄的步履，在那具被布单蒙着的尸身前慢慢地跪了下来。

揭开布单，烈烈火光、漫天硝烟映照下，她的容颜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凝固着血迹的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小姬……

这个被父亲送给自己做妾、原本是为吴香凝充当眼线、却背叛吴家坚定站在自己这边的小妾。

这个自己几乎从来没有多喜欢她、也没有怎么关注过的小妾。

如今她却被自己一箭射死了。

当时他隔着数百丈的距离看见了她的眼睛，他觉得她的眼神在求他射死她。

然而，他不知道，这真是她的心声，还是他为自己找的藉口……

泪水慢慢模糊了他的视野，周围的金戈铁马声逐渐远去。

他脑海里浮现出她低眉坐在床畔，第一次等他临幸时的模样。

那样羞涩而又好奇，虽然头垂得很低，却频频拿眼角偷瞥他。

“能嫁这么一个美男子，小鸡仔喜得手足无措了……”

听到他这样打趣她，小姬咬着嘴唇娇俏地笑了。

那样的笑容在初夜的烛光里浮动，又与此刻漫天的战火相融，渐渐幻化为面前这张冰冷苍白的面容。

“小姬”他仰头发出一声凄厉悲嚎，抚尸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