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章尘埃落定4

寒冬的风像凄厉的恶鬼在殿外发出怒嚎。

“好，你不肯说，那就休怪我！”奕六韩眼中腾起残酷的暴戾之色，身形一纵，龙鳞刀发出一声厉啸，一刀如接天骇浪直劈而下。

薛霏霏再次扬剑接下这一刀，然而刚才奕六韩未使一分内力，现在却使上了三分内劲。

薛霏霏哪里抵挡得住，手中宝剑被震得脱手飞出，纤秀的身形如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向后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雪白麻衣的前襟，触目惊心。

奕六韩纵身上前，刀锋架在她颈边，狰狞地俯下脸，双目血红：“说！逆子在哪？该死的贱货，你教出的好儿子！竟勾结海盗害死我四万将士！还卖国通敌，欲置我于死地！你老爹杀了我两百个亲兵，你表哥出卖我军机，害我的爱将孙孝友和三万大军中伏而死！我不与你计较，仍待你甚厚！如今你儿子又干出这些伤天害理之事！”

奕六韩恨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手腕颤抖，锐利的刀锋一划，薛霏霏修长玉白的脖颈渗出了血丝，沿着刀锋一缕缕潸潸淌下。

然而她始终闭目不语，紧咬的下唇渗出血来，满脸泪水在烛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

“娘！娘！”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层层布幔后面跑出来，恐惧地站在一旁，想要冲上来，却又浑身发抖迈不动步子。

奕六韩转过狰狞的面孔，怔住了。

那是他第四的儿子叶徴！

叶徴愣愣地盯着奕六韩转过来的脸，睁圆了眼睛喊了一声：“父皇？！你没死？！”

看着那九岁的孩子发抖的身子、受惊吓的小脸，奕六韩的心刹那间软了下来，愤怒与憎恨顷刻间消弭了不少，颓然放下龙鳞刀，对叶徴招手：“好儿子，过来！”

叶徴迟疑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手里染血的宝刀：“父皇……你要杀了母后吗？”

“放屁，她是什么狗屁母后！”奕六韩暴怒地吼起来。

叶徴吓得双腿不住颤栗，恐惧地瞪着眼，目光发直。

奕六韩控制住情绪，又对儿子招手：“你过来，父皇不杀你娘，以后别叫她母后了。”

奕六韩将龙鳞刀“锵”地扔开，走过去将儿子抱起来：“徵儿，我问你，你衫哥去哪了？”

叶徴怯怯地望向霏霏，霏霏猛地睁开眼，双目雪亮地望着小儿子。

“我……我不知道……”叶徴战战兢兢地说。

“你知道对不对？”奕六韩看着儿子的眼睛，“不许对父皇撒谎，明白么？告诉父皇，你衫哥去哪了？”

叶徴又看了霏霏一眼，霏霏狠狠地瞪着他，他打了一个颤，还是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奕六韩气得将儿子猛地放到地上，从地上拾起龙鳞刀指着儿子：“说不说！”

叶徴直直看着刀锋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双腿不住打颤：“父皇……你会杀了衫哥吗？”

“当然不会，只要你说出来衫哥去哪了，父皇保证不杀他。你若不说，让我自己找到他，我就杀了他！”

叶徴一颤，急忙道：“父皇你别杀衫哥！我说”

“徵儿！”霏霏尖利地叫了一声。

“闭嘴，贱货！”奕六韩将地上的刀鞘猛地掷过去，正击中薛霏霏胸口，她惨叫一声，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父皇，我说我说！”徵儿见状吓得小脸惨白，瑟瑟发抖，“衫哥出……出海了！”

奕六韩眼中迸射出一股暴烈的怒火，猛地将龙鳞刀举起，“铛”地劈在地砖上，火星四溅：“逆子果然勾结海盗！”

他本来还抱着一线微渺的希望，希望勾结海盗害死苏闳是李昕和姜希圣所为，叶衫也许并不知情。

薛霏霏突然爬过来抱住奕六韩的大腿：“三郎！不要再搜捕衫儿了，让他逃去海外吧！他不会再回来作乱的，不会再威胁五殿下的江山了！衫儿也是你的亲儿子啊，难道你真要赶尽杀绝吗！”

“他都不认我这个爹！”奕六韩一脚猛地踹开她，薛霏霏滚出老远，趴在地上咳出大口的鲜血，披散的鬓发垂到颊边，沾染了鲜血凄惨地飘拂着。

叶徴吓懵了，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呆滞。

奕六韩见徵儿被吓成这样，终于有些清醒，大口粗喘着，努力克制住情绪，拾起龙鳞刀，声音冷如寒冰：“薛霏霏，你自己选，衫儿和徵儿，你只能保一个。若要我不下发海捕文书缉拿衫儿，你就把徵儿给萧玉真萧婕妤抚养。若你想自己抚养徵儿，我就让衡儿下发海捕文书，命沿海州郡缉拿叶衫。”

薛霏霏用衣袖擦去嘴角鲜血，凄然笑道：“我是罪妇，徵儿由我抚养会被我连累。你把徵儿带走吧，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认他。叶三郎，你也给我保证，不会下发海捕文书追缉衫儿！”

奕六韩弯腰一把将四儿子抱起来，另一只手拾起龙鳞刀，大步走了出去：“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叶徴大概明白过来，自己要永远离开母亲了，突然在父亲肩头拼命挣扎，朝着后方殿内张开双臂大哭：“娘”

奕六韩用力钳住他的身子，不准他乱动，将他扛在肩头带了出去。

凤仪宫，奕六韩刚踏进大门，两个孩子撒着欢跑出来：“父皇！父皇！”

一左一右抱住了父皇的大腿，不住蹦跳，像欢快的小鹿。

奕六韩悲凉疲累的心中这才漾起几丝温暖，蹲身将两个孩子抱了起来。

圆圆摸着奕六韩脸上的青铜鬼面：“父皇为何要成天戴着这个？”

小五眉梢微扬，得意洋洋道：“父皇是为了打仗的时候吓唬敌军，明白么？”

奕六韩哈哈大笑小五真是聪明，偏他什么都能想到！

奕六韩抱着两个孩子进了内殿，见苏葭湄坐在上首，也是一身孝服，素裙曳地，银簪斜绾。

她皮肤本就极白，四十岁了脸上仍无一丝斑点，一身素白更衬得整个人犹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

见奕六韩戴着鬼面，抱着两个孩子进来，她宛然一笑，眉如春山横翠，目似秋水流波。

小湄真美……奕六韩心想。

叶衡忙起身给父皇见礼，奕六韩见长子神情凝重，刚才进殿时又听到妻子和长子的零星话语，心知有事，忙放下小五和圆圆，让嬷嬷带下去。

殿中人等全都退下了，只剩奕六韩夫妇和衡儿，奕六韩这才摘下鬼面：“你们母子俩在商议何事？”

叶衡为难地望着父亲：“母后她不愿意临朝摄政……”

明日便是小五的登基仪式，原本说好由苏葭湄牵着小五上朝堂，面对百官宣布临朝摄政。

叶衡的百保军已经占领京城，于阗和叶靖也收回了部分兵马，还有呼延绪的大军驻扎在京郊，有这些兵马的拥护，苏葭湄摄政不会有朝臣敢反对的。

奕六韩意外地望着苏葭湄：“为何？小五这么小，我又已经被宣布驾崩，你不摄政，谁来保住我们俩的江山。”

苏葭湄横了他一眼：“我成了摄政太后，你是什么？以后你每次都偷偷潜入凤仪宫来和我私会么？你还活着，我却天天自称哀家，这叫什么事？”

“反正你的凤仪宫有地道，不会有人看见。”奕六韩笑道：“我每次都从地道过来，怎样，小湄？我不介意给你当男宠，只要你准许我偶尔摸进几位太妃宫里再宠幸宠幸她们，否则我还活着，萧玉真她们就成了太妃，也太可怜了……”

说着说着，奕六韩不敢再说下去了，苏葭湄已经气得侧身坐过去，不理睬他了。

“小湄别生气，我是你一个人的！我只是开个玩笑！”奕六韩忙绕到她面前跪了下来，仰面看着她，从下面看她那小巧精致的下颌真是美到了极致。

叶衡咳了两声，嘴角泛着笑意，心想，你们两个老不正经的，都四五十岁了，还在我面前恩恩爱爱的。

听到儿子的咳声，奕六韩立即站起身，尴尬地笑着搓着手。

叶衡对奕六韩道：“母后的意思是想让我辅政，做摄政王……”

奕六韩一愣，望着温润如玉的长子，他总觉得衡儿身上缺乏杀伐决断的霸气，这次领军勤王、平定叛乱，对于叶衫的同党和部将，叶衡居然都想饶恕，为此曾多次向奕六韩求情。

唉，儿子太强悍能干，我忧心他以子叛父，抢班夺权。

儿子太仁善柔懦，又担心他扛不起我的江山，驾驭不了我麾下的功臣元老。

苏葭湄明白他心中所忧，清浅一笑：“夫君不必担心，衡儿的宽宏未必是坏事。毕竟，魏王作乱时，的确是我七叔把持朝政，只手遮天，隔绝内外，百官连见你一面都不能。

固然我们知道内情，可是天下人不知道。这些人拥护魏王，是对苏氏一族专权擅政不满。现在苏氏倒台了，又一家大门阀被铲除，对于巩固皇权乃是幸事！

我不肯临朝摄政也是因为，我毕竟是苏家的女儿，要想小五的江山再无外戚之患，我应该带头隐退，这样我的家族也就不能再出来为祸了。

战祸连连，民生凋敝，此时天下正需要一位仁君休养生息，衡儿当摄政王，正可与民休息。何况，夫君忘了还有个阿荟吗？那可是一个杀伐决断、不让须眉的狠角色，十四岁就跟随她父汗打天下，前几年灭摩提部就是阿荟的手笔，衡儿都告诉我了。”

奕六韩震惊地望向叶衡：“真的？阿荟她……”

摩提氏部落是阿部稽的偏妃的娘家。

阿荟为了剪除两个庶弟的羽翼，四年前曾怂恿叶衡趁着摩提氏骚扰梁国北部边境，一举灭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阿部稽的次子赫兰真虽然失了摩提氏的助力，却因为迎娶西域的薛延部公主，又得了一个强助。

去年叶衡夫妇攻打王庭败退，就是因为有薛延部出兵相助。

但是不管怎样，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阿荟的心性远比叶衡狠绝，两人正可互补。

而且，去年阿荟在战场上被长矛刺中腹部，再也不能生育，她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将来也不会篡夺小五的帝位。

当然，最后这一点苏葭湄是私底下和奕六韩说的，没有当着自己的长子说出来。

奕六韩见妻子将万事都考虑周全了，不禁佩服。

小五之前曾经在苏岫云扶立下举行过柩前继位，但因为那时叶衫谋反，没有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

这次在叶衡主持下才举行了正式的郊祭登基大典。

叶衡在大典上亲手扶着幼弟登上祭坛最高处，然后返回太极殿，接受百官拜贺。

因为“遗诏”里是让小五践祚，所以百官也没有谁提出要叶衡继位，而是共推叶衡为摄政王。

阿荟和两个女儿不久也被接到了京城，住进了摄政王府。

叶衡和母亲一样节俭，并没有另造王府，就将原先奕六韩的旧王府翻修了一下。

小五刚登基，秦州的徐凌起兵谋反。关于派谁平叛，叶衡和父母商议时提出派于阗平叛。

“可我听说朝堂上不少人都提议由叶靖率兵平叛，你为何不用叶靖而用于阗？”苏葭湄故意问儿子。

“三弟叛乱时，叶靖的飞虎军被大大削弱，直到如今都没有复振，我何必给他这个机会。”叶衡微微一笑答道。

苏葭湄与夫君对视一眼，夫妻俩欣慰地笑了。

叶衡对几位手握重兵的大将的安置，都很让父母满意。

这次平定叶衫之乱，呼延绪率兵相助立了大功，但其人在北部边境出生长大，祖上乃是归顺的胡人，他习惯了草原上的生活方式，故而自请镇守北疆。

叶衡封他为宋国公，又赏他良田、宅第，金帛无数，允许他回到北疆，然而却把北疆行台制度取消了。

行台制度是北梁遗制，凌驾于太守、刺史、都督之上，专为门阀大族所设。

北梁旧制，一州的太守管民政，刺史掌军，都督可以同时执掌民政权和兵权，而行台更在都督之上，往往执掌不止一个州的政权兵权。

叶衡取消了行台制度，削弱地方军阀，加强中央集权，让苏葭湄和奕六韩觉得，可以放心离开了。

奕六韩成天戴着鬼面，躲在苏葭湄的凤仪宫里，确实也不方便。

小五早慧，从来不出去乱说。

圆圆却好几次在太液池玩耍时，跟嬷嬷说起父皇，被一些路过的小太监听见了，虽然他们以为公主太小，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但时间长了总是会有流言蜚语。

苏岫云以年迈为由告老辞职，苏氏一族凡有贪赃枉法的，按律或革职或流放，唯有廉洁奉公的苏无咎仍然在位。

家族虽然不复鼎盛，却仍得保全，苏葭湄总算放心。

小五如今是皇帝，由叶妘、柳书盈、春漪等照顾起居，万峰率领虎贲军亲自担任守卫，管晏任师傅教导他课业，叶衡和阿荟亲自传授武功和骑射，夫妻俩都觉得没什么可担心了，遂决定一起离开，周游山水，林栖泉隐，并且把圆圆也带上。

京郊，熏风拂面，杨柳低垂，桃李成荫。

叶衡夫妇亲自送苏葭湄和奕六韩，到京城西明门外的十里长亭。

“父皇和母后是去药王谷么？”阿荟问奕六韩夫妇。

奕六韩点点头：“那年肖神医救了我的性命，听说药王谷如同世外桃源，幽谷落花，清流叠嶂，风景极秀美。和小湄先去那里看看，然后再去塞外看看嫁给隆吉可汗的姝儿。”

奕六韩一边说着一边抱过圆圆放在自己马前，侧首望着正踩蹬上马的苏葭湄：“小湄非要骑马，不肯乘车。”

苏葭湄一扬秀眉：“为何要小瞧我？我的骑术虽然和阿荟没法比，但已经是中原女子里的佼佼者了！”

春风吹起纷纷扬扬的花瓣，拂过她洁白如雪的面庞，杏眼里闪着倔强的光芒。

奕六韩点点头，喊了一声：“圆圆坐好了！”

“坐好了，父皇啊不，爹爹！”圆圆稚嫩清脆宛如黄莺的声音传来。

奕六韩挥鞭击下，打在马臀，骏马撒开四蹄，离弦之箭般率先跃了出去，苏葭湄也狠狠一夹马腹，扬鞭策马紧跟而上。

奕六韩不时侧首看妻子，圆圆拍手朝后面欢笑：“娘亲快来追我们！呀，爹爹，娘亲追上来了！快啊快啊！”

经过东阳桥那片树林时，圆圆饿了，奕六韩决定进林子里休息一会。

一家三口策马入林，栓好马匹，取下草料堆放在坐骑面前，然后在林中地上铺了毡毯坐下休息。

苏葭湄打开包袱，取了点心给圆圆，见圆圆吃得狼吞虎咽，怕她噎着，又打开水囊的盖子，细心地慢慢喂她喝水。

奕六韩靠着树干，仰望着从树叶缝隙间透下的春日阳光，浓密的树荫间星星点点地跳跃着耀眼的光芒……

二十五年前，他刚刚组建自己的豹跃军，曾带着小歌去军营，也在这片树林休息，小歌让他靠着树干坐下，然后给他行了野利人最郑重的跪拜礼，口称：“参见大汗！”

可惜，小歌永远看不到他君临天下的这天……

每次想到这个，他的心仍然会一阵绞痛。

苏葭湄放下水囊，细心地用绢帕给圆圆衣襟上洒的水渍擦干，又递给圆圆一块点心，然后抬头看向夫君。

见夫君靠在树干，沐浴在金色的光影里，金色阳光一点点地洒在他脸上，年近五十的他看上去仍很年轻。

他从未有一日懈怠练武，内力已修炼到极高境界，因此他的眼睛依然精芒四射，乌黑有神，宛如星光璀璨的夜空。微带青色胡渣的面颊，仍清瘦而有棱角，身上肌肉也仍旧紧凑精壮。

苏葭湄靠过去，挽住他的胳臂，声音极轻：“夫君在想小歌？”

奕六韩一震，惊讶地望着苏葭湄。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小歌了，是因为经过这片树林才又想到她。

可是小湄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小湄并不知道他和小歌在这片树林里有回忆。

小湄……她真的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了！

奕六韩把苏葭湄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圆圆正舔着满手点心渣，抬起头看见，忙跑了过来：“爹爹只抱娘亲，不抱圆圆吗？”

“都抱，都抱！”奕六韩大笑着将最小的女儿搂进了怀里。

“以前夫君最大的心愿是和小歌一起隐居，现在变成和我一起隐居，夫君是不是觉得特别遗憾，很想把我换成小歌？”

“怎会？”奕六韩紧紧搂着小湄，捧起她的小脸，将两根指头摁在她的唇上，“傻丫头，你为了陪我隐居，连摄政太后都不做，我此生何幸，得你为妻！”

“小歌是谁？”圆圆在父母怀里仰起头问道。

奕六韩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是你二姐兰陵公主的闺名！”

“兰陵姐姐叫做小歌吗？”圆圆眼睛一闪一闪的，“可是我都没见过兰陵姐姐，只是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姐姐。”

“因为你这个姐姐啊，她喜欢到处跑，不愿待在宫里。”奕六韩对苏葭湄道，“对了，咱们顺道去九华山看一看小歌在不在？”

“好，夫君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还有我，还有圆圆！”

“当然还有圆圆，乖宝贝，我们出发吧！”

正文完，后天开始发番外，番外主要写叶姝和阿墨，也许会写到如歌，叶衫，慕卿卿，还有阿部稽和阮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