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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凄惨回忆

“可能和你生母有关吧,也许,你母亲是北疆人……”刚才纵论天下时的冷酷决断,从她身上慢慢散去,她的声音渐转低柔,眼神带着悲悯。

奕六韩心中剧烈抽缩,师父的话骤然回响在耳畔:“站住!穆图当年奸杀你生母,你还要救他”

一种难以言传的颤栗和哀恸掠过心头,他甩甩头,不愿意去深想,清了清嗓子,很快恢复开朗,低头看见苏葭湄把他的一根发辫绕在手里玩弄。

小湄特别喜欢玩弄他身上的某物,譬如他的玉坠,他的发辫。

这些小动作,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很怜惜,刚才和他谈论天下大势时那个睥睨纵横的女子,突然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像抱着线团的小猫,专注地玩弄着他的发辫,让他莫名地就泛起一丝愧疚。

“有件事对不住你。说好了和你先去高临。但是,小歌肯定不会答应……”

她绞着他发辫的手蓦地僵住,然而只一瞬,她的手又灵活地动起来,用他的辫梢扫着手心,冷声说道:“那你就带张秀才去吧。我骑马慢,会耽搁你的行程。过了这么久,你父亲可能不在高临了。如果皇上征调他,他肯定要去调兵筹粮。你汉语不熟练,对梁国内情不了解,带上张秀才如有臂助。我留下来,和一千野利人一起,等你的消息。”

“还有,如果小歌回心转意,我今晚可能就会搬回去,你能谅解吗?”

“我有什么不能谅解,你在大事上都听我的了,你决定去高临正是对我和我爹的信任。”她微一扬首,唇际绽放一缕浅笑。

“小湄笑起来真美,为何不多笑笑。”他抬起常年被刀磨出厚茧的粗糙大手,轻抚她娇嫩的面庞。

为何不多笑?

她抬首望着窗户,窗纸上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好像又下雪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爱笑了呢?

是从母亲死那年吗?

那天,也是这样阴沉欲雪。父亲没让她进去,可她隐约知道屋里发生的事。她被侍女带开了,可是侍女们自己也好奇,都挤在门边听西屋的动静。于是她也听见了,听见他们在屋里吵架,听见家具轰然倒地,听见父亲压低的怒吼,听见母亲凄厉的惨叫……

之后父亲看她的眼神就变了,他没有打她、没有骂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然而,她还是知道,一切都变了。

从那以后,每次父亲看到她,都让她感到有地狱之火在浑身上下烧灼着。她是一条溃烂的伤疤,是父亲耻辱的标志,是戳在父亲心头的一根尖刺,是提醒父亲头顶绿帽的碍眼存在。

她尽量避免出现在父亲面前。

她想起来了,好像是在那天。苏氏一族除夕宴上,看杂戏时,她发出了欢快的笑声,而父亲突然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那恶毒而厌恶的一眼,让她的笑声在戛然而止之后,也从此销声匿迹。

从此以后,她总是尽量克制自己,不露出笑容,不表现欢喜,因为她知道,父亲不愿看见她笑,他会觉得那是母亲和她的奸夫在嘲笑他。

在母亲奸情败露之前,她曾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父亲有四个女儿,唯有她是他的掌上明珠。这叫“母爱子抱”爱其母,所以爱她生下的那个孩子。

就连嫡出的姐姐苏浅吟都没有她得到的父爱多。

不过这是在八岁之前。

八岁之后,一切都变了。

母亲死的那晚,下着大雪。她听说母亲病重,想去看母亲,父亲不准,将她锁在屋里,还不准奶娘进去。

她不停拍打屋门,雕花菱格的门扇将手硌得鲜血淋漓,一直哭到嗓子哑了,后来半个月都说不出话。

小小的她不停地拍着门,不停地哭喊,直到最后,累得丧失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扇滑落到地上,趴在地毯上睡着了。

外面下着雪,室内有火盆,温暖如春。然而她在梦里,却感觉四处冰封雪冻,好冷好冷,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茫茫,她呼喊着娘亲,像孤单的小鹿,在皑皑无边的雪野,独自跋涉。

好冷……无数雪花从天上跌落,像一声声冰冷的叹息,一道道冰凉的抚摸,掠过她的面颊。她满脸的泪结了冰,变成硬硬的面具,紧紧地嵌在脸上,疼得她倏然醒来。

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抱上了床,火盆已熄,残焰已冷,她喊母亲,喊奶娘,无人应答。

又过了很久,有人来给她开门,她冲出去,冲到娘亲的房间时,已经人去楼空。

娘亲去哪里了?

她跑出房间,外面太阳高照、雪光耀眼,她在雪光和阳光交织的刺目白光里,到处跑,到处找,跑遍了整个苏家府邸,也没有找到娘亲。

一个下人悄悄跑来告诉她,奶娘让她到后院柴房见面,她跑到柴房,奶娘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泣不成声。

“娘亲呢?娘亲是不是死了?你告诉我啊,娘亲是不是死了?!”她从奶娘怀里挣脱,抓着奶娘的衣襟拼命摇晃,凄厉地哭喊。

“小湄,小湄,你冷静……”泪水在奶娘脸上奔涌,然而她必须竭力忍住,她的时间不多了,有一些重要的话,必须告诉小姐,“小湄,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三夫人死前交待我了,你要好好活下去,直到你的亲生父亲来找你……”

奶娘压低了声音对她的耳朵说,然而,奶娘的声音突然变得那样遥远,那样恍惚……

亲生父亲?原来,父亲不是亲生的……

她忽然就安静了,抹了抹眼泪,问奶娘:“娘亲葬在哪里?”

“可怜的三夫人,一床草席拖出去,葬在郊外乱坟岗,老爷好狠的心,都不让三夫人入祖坟。小湄,老爷把我辞退了,以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小心四夫人,是四夫人告的密,老爷才会……”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奶娘,你是不是搞错了,告密的是大娘吧,大娘早就看娘亲不顺眼了。四娘和娘亲就像亲姐妹一样要好,怎么可能……”

奶娘冷笑道:“大夫人岂会知道你娘亲的秘密?小湄你记住了,越是交心的知己,越要防备,这样的人一旦害你,你怎么死都不知道。”

八岁的她不寒而栗:“奶娘,你和娘亲也情同姐妹,那么你也不可信吗?”

奶娘摸摸她的头:“傻丫头,我和你娘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娘和四夫人,虽然表面上称姐妹,然而她们共有一个男人。奶娘告诉你一句话,你记住了,共享同一个男人的女人,是势不两立的敌人,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知己。你娘就是太大意了,才会被人算计,你以后千万小心四夫人,记住了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奶娘。

几天后,她趁着家人不注意,一个人跑到郊外乱坟岗。她记得奶娘说过,奶娘走之前会去娘亲坟上,给娘亲献上一束鸢尾,那是娘亲最爱的花。

然而她找了许久也没看见哪座坟前有鸢尾,千里孤坟,荒烟衰草,她一个人在坟地晃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落满坟岗,乌鸦凄厉地叫着、成群地降临。

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随意找了个坟包的背面躲风,用力抱紧自己,一边颤抖着一边任由眼泪肆意地流了一脸。

“我的天,小湄,我叫你多笑笑,怎么你反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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