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父亲的旧部
苏葭湄跟着苏峻走出紫光宫前院,一个高挑精壮的汉子,从高处的山石上,如大鹏展翅般飞降到苏葭湄眼前,纳头便拜:“二小姐!”
苏葭湄凝神一看,颤声叫出来:“霍大哥?!你,你逃出来了?!”
苏崴镇守边关,二十万嫡系兵马,皇上惧怕其拥兵作乱,以苏贵妃生子为由,下旨召苏崴回京。
苏崴当时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回来,两人皆是武功高强的死士,一人叫霍荻,一人叫卢尧。
他进宫当日,留霍荻在京中宅邸,以防有变。只带卢尧随他入宫看望贵妃。
就是那天,皇上将数十名武功绝顶的杀手埋伏在苏浅吟的寝宫。
外男禁入后妃寝宫,卢尧被拦在了贵妃寝宫之外,最后进入女儿宫室的,只有苏崴一人。而他总觉得,女儿的寝宫应该是安全的。若皇上有何异动,女儿会传信出来,让他不要进宫。
却没想到,女儿诞子是真,皇上要杀他也是真。
北梁一代名将,横扫朔漠、威震塞外、力抗胡虏、战功赫赫的天柱大将军苏崴,就这样被皇上伏杀于贵妃寝宫。
宫外等候的卢尧也被几十名大内高手包围,最后力战而死。
几乎在同时,十几万禁军包围了苏崴在京城的宅邸,将苏崴的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就地斩杀,苏崴的三个女儿被收捕入掖庭为奴,其中就有苏葭湄。
唯有苏崴尚在襁褓的最小的儿子,被霍荻抱着冲出了重围,逃出了京城,投奔时任寅州行台的苏峻。
苏崴在边境的二十万大军,也转而投奔苏峻。
“霍荻无能,虽救出了小公子,却照顾不周,致使小公子不幸夭折!”霍荻跪伏于苏葭湄脚下痛哭失声。
苏葭湄对这个襁褓中的小弟弟,对另外三个弟弟,对几个姐妹,对苏家老老少少、上上下下,都无半分感情。
但她却踉跄了两步,全身颤抖,脸色惨白,泪珠滚滚而下:“你说什么?小跃他……”
霍荻见小姐这般悲痛,更是自责惭愧,颊边肌肉抽动着,一拳砸在地上,哑声道:“霍荻有负天柱深恩,本该以身殉主,然而,三将军劝说,天柱之仇未报,此身尚不能轻弃。如今幸而小姐逃出生天,霍荻从此便由小姐驱遣,愿为小姐赴汤蹈火,以报天柱!”
自从苏崴拜为天柱大将军,梁国北疆边患一扫而清,胡人闻风丧胆,数年间未敢南下牧马。
因此民间都称苏崴为“天柱”,正如叶振伦从南唐夺下江州,为大梁国拓地千里,民间称之为“叶江州”。
苏葭湄赶紧扶起霍荻,一边拭泪,一边温言抚慰:“小跃先天不足,生下便体弱多病,即使我家不遭变故,小跃恐怕也非福寿之人。
霍大哥于赤族灭宗、弥天大祸之际,舍生忘死救下一支嫡脉,已是尽了全力。
死生有命,小跃命中无寿,霍大哥无需自责。大哥忠肝义胆,从未有负于我苏家,父亲九泉之下必感欣慰!”
霍荻见小姐悲痛之下,还在尽力安慰他、减轻他的负罪感,更是感动涕零,哽咽道:“小姐若不嫌弃,我愿为小姐鞍前马后,保驾护身。”
苏葭湄敛衽为礼:“有劳霍大哥!愿与大哥共襄大业,为我父报仇伸冤。”
霍荻连忙抱拳道:“此事霍荻义不容辞!”接着,他问道:“不知小姐是怎样逃出掖庭的?”
苏葭湄眼角余光略扫三叔,苏峻正站在山道边,一名将领走上坡来向他汇报俘虏的情况。
苏葭湄心中暗忖,若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父亲亲生女儿,只怕他们为我效命就会打折扣。不知他们了解多少内情,我且模糊过去。
于是她神色幽远:“一位父亲的故人将我救出……”
霍荻见她神情苍茫,不便多问。
这时苏峻转过头来:“你父亲麾下的葛将军在清点俘虏,我带你去见他。”
紫光宫外的山道上,俘虏们被绳索捆绑着跪了一大片。
站在前面的一位黑甲将军,身姿笔挺,肩宽体阔,威风凛凛,正是苏崴手下三大将军之一的葛冲。
葛冲不比霍荻,霍荻是苏崴贴身侍卫,与苏崴的家眷自然是熟悉得多,因此苏葭湄以“霍大哥”相称。对葛冲,苏葭湄不太熟,刚走近就屈膝深深施礼:“葛将军!”
葛冲鼻中一酸,苏葭湄是他的老上司、也是他的恩师苏崴的女儿,见其女如见其父,葛冲两手握成拳,额上青筋暴突,悲愤号泣道:“天柱冤枉啊!昏主误杀忠良,自毁长城!若非天柱遭戮,这些野利人岂能横行境内,抢我妇女,杀我百姓!”
说着怒视身后的俘虏们,眼中怒火熊熊。
苏葭湄一看这境况,心中便知晓了九成,三叔定是对父亲旧部说,自己被一帮野利人强抢了,受辱于野利汗王,被困在了玉井山,因此父亲的旧部便跟随三叔来围攻玉井山,将自己救出。
目前还未套出三叔的话,不知三叔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但基本可以肯定,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被生父救出的,也不知道自己不是苏崴亲生女儿。
葛将军多年与草原五部作战,对胡人没好感,苏葭湄连忙说:“葛将军,野利部被疏勒部吞灭了,这些都是逃出来的野利部牧民和奴隶,不曾参与过劫掠中原,他们也都是无辜而可怜的老百姓。”
葛将军虎目一瞪,怒道:“他们胡人杀我们的百姓时,可不跟我们讲什么无辜可怜!”
苏葭湄诚恳地对葛冲说:“现在的关键是为我父报仇洗冤,葛将军应该知道,胡人也可以为我们所用,高奇将军不也是胡人吗?”
高奇是苏崴麾下三大将军之一,曾是娄胡部的王子,娄胡部被野利部所灭,高奇带着部分残民逃亡到梁国,被苏崴父亲收留,后来为苏崴训练了一支纵横朔漠的轻骑兵。
葛冲这才重重点头,一抱拳:“是,我等举旗兴兵,正是要为天柱鸣冤!谋逆是何等大罪,皇帝老儿不经廷尉审讯,不经御史勘察,不经尚书草诏,无凭无据,就这样妄断天柱谋反,还屠其满门,天柱真冤啊!我跟随天柱二十余年,知其个性狂狷、桀骜不驯,或许有冲撞天威之处,然而要说谋反,那是绝对没有啊!”
说至此,铮铮汉子,已是泪流满面。
霍荻亦怒号一声,抱头痛哭。
苏葭湄只得又挤出两行清泪,引袖拭面。
苏峻的心腹谋士裴闻初,走到苏峻身边低语几句,苏峻连忙一跛一跛地走过去,用力拍了拍葛冲:“将军节哀,峻正要仰赖将军,统兵举义,决胜千里,为我兄长报仇!”
葛冲看了他一眼,苏崴一向看不起这个弟弟,葛冲作为苏崴最信任的三大将领之一,自然也是看不起苏峻的。但苏家满门被灭,如今能召集群豪、为主复仇的,也唯有苏峻了。
心里一万个瞧不起,面上也只能还他一礼,客气道:“愿为三将军效力!这些俘虏,就由三将军发落吧!”
苏峻将目光投向心腹谋士裴闻初,裴闻初慢慢捋着颔下长须,思忖如何发落这些俘虏。
苏葭湄正以袖拭泪,从广袖下望去,歌琳和额托带领的那支人马,全都杀出去了。
阿部稽那支人马也全都杀出去了。
这时,前排一个俘虏忽然抬目看了她一眼。
那双淡蓝色的眼睛让她心中一动。
他身上穿着一件云雷纹浅青绸衫,虽然被绳索捆绑、押跪于地,然而那身长衫在山风中飘荡,广袖翻飞,显得洒脱清灵,丝毫不见落魄之态。
这身长衫正是苏葭湄一针一线亲手缝制,昨天早上刚赐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