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狼王阿部稽
野利部和北梁是敌对双方,野利人擅入境内,恐怕要被当成敌军抓起来。从前北梁和草原通商时,胡商入境也是要有文牒的。
阿部稽迅速地观望了周围,大道左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山脉的轮廓在极远的平原尽头。大道右侧是千里赤浪,滚滚东流。
来不及躲避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
“不要慌!”
阿部稽带住马头,在队伍最前列盘马训斥,他坚毅的身姿如冰山雪峰,散发着迫人的威严,目如冷电扫射,平日里低沉的语声,却陡然拔高,清晰冷静地送入每个人耳膜,很快就镇住了大家的恐慌。
“书盈,你过来。”阿部稽首先下令,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口吻跟心爱的女人说话,凝视她的目光冷峻森严,不过,眼底依然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什么时候了你还跟这贱货……”沙列鲁刚喊出来,阿部稽手中马鞭如灵蛇甩出,缠住沙列鲁身躯,一拽一扯间,沙列鲁从马背滚落尘土中,阿部稽看都懒得看他,只对策马过来的柳书盈道,“一会若官兵询问,你来解释我们的来历,如实相告即可,用语尽量简洁明白。”
急迫中,阿部稽用的是野利语,柳书盈却听明白了,用力颔首,凝目望着至爱的男人,心潮澎湃。
这群人中,并非只有她一个汉人,还有唐虞在几名侍卫的保护下也逃出来了,另外还有几位头领的汉女家眷。
然而,阿部稽只信任她。
这是何等的爱重,她绝不能辜负!
在阿部稽开始分派其他部属时,柳书盈一直在心中酝酿语言,她深知,这群人的安危就系于自己的言辞,取决于她的解释是否能令官兵信服。
为防万一,阿部稽还布置了策略,若官兵有何异动,以阿部稽为首的武功最高的数十人,负责去救柳书盈。
其余人等分成几个分队,向各个方向分散逃跑,分得越散越好,引得官兵分头追击,将官兵的队伍完全引乱。
在官兵分头追击时,再突然转向,回头射杀官兵。
野利人骑术远比梁国人娴熟,战马转向速度十分敏捷,任何时候战马都可以转向任何方向,官兵在追击时必然想不到,溃散逃窜的野利人会突然有组织地杀回。
“狼的体力再差,家犬也难称霸!咱们野利人是草原狼,远比梁国人身强体壮!我们四百人,他们一千人,一对三,我们不用害怕!”
“是,头领!”传来的是慷慨激昂、信心百倍的呼应,人人都以敬畏、信服的目光仰望阿部稽,其中尤以歌琳那双碧眸目光最为强烈,其中蕴含着旁人难以察觉的深邃复杂,以及一缕缕难言的悲伤。
以最快的速度布置完战术,阿部稽带领大家在路边下马,手牵柳书盈,站在队列最前。
柳书盈感受着他通过手传递过来的力量,深深地呼吸,平稳自己的紧张情绪,这时,她看到了大道尽头升起的黄尘。
蹄声如雷,旗帜招展,尘土飞扬中,一队官兵近了。
为首的将领一眼就看见了道边这群奇怪的人,他有军情在身,本想不管,但转念一想,又挥手令人马停下。
战马纷纷嘶鸣,急停的大军扬起一道幕布般的黄尘,呛得站在道边、躬身作恭顺状的野利人中,响起几声咳嗽。
“你们是何人,在此作甚?!”将领喝问道。
阿部稽用力捏了捏柳书盈,柳书盈启步走到将领马前,盈盈施礼,淡定从容,声音虽柔,却清楚明白,将这群人的来历,将汗王去高临认祖归宗的整个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叙述完毕。
然后就螓首低垂,端庄娴雅地站着,广袖迎风,裙裾飘逸,甚有仙气。
梁国军制,朝廷拜将出征,统帅有权征调当地州郡的府兵。
柳书盈之前听苏夫人说过,叶振伦是这次平叛的主帅,因此柳书盈便大胆地说,他们这支野利残部将被收编入梁军。
这位将领是覃州治下孟陵郡的都尉,刚接到上头旨令,苏峻攻陷祁州的修容郡、洧阳郡、河谷郡,举起了谋反大旗。
皇上已派遣了伏波将军王赫,到覃州一带来驻防,同时征调邻近的州郡府兵。
他正是应王赫的调令,准备去赤城军营待命,既然大家都是准备参与平叛的,他也就决定不再管这支人马。
就算这批胡人骗他,紧急军务在身,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黄尘滚滚,眼看这队官兵绝尘而去,站在道边的人群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蹄声远去,阿部稽带着赞许和爱慕,深深看了柳书盈一眼。
柳书盈对他嫣然一笑,心想,我这都是跟了苏夫人几个月,从夫人那里学来的气度与谈吐啊。想我柳书盈,小门小户、家世寒微、也非绝色的一个普通女子,却有幸遇到苏夫人、遇到阿部稽,与你们这些人中龙凤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此生足矣。
阿部稽携着柳书盈的手,与她并辔驰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柳书盈本来是跟着歌琳的,有了方才那一节,阿部稽直接将她带在身边,再无人敢多说一个字。
沙列鲁尽管眼中都要喷出火来,然而摔得鼻青脸肿的他,也只敢怒,不敢言。
残阳似血,大河如练,高峻威武、身形英挺的男子,和身姿曼妙、衣袂飘飘的女子,并肩骑马带领着残余的四百野利,在落霞晚照里逶迤行去。
又过了一天,这批残部带出的干粮快要吃光了。道路两边终于渐渐看见炊烟,荒芜的原野上出现了新翻的麦田,春日阳光下播种的农人三三两两。
这些从未出过草原的野利人,都看得呆了。大漠上从无农耕,他们也从不知春耕秋获为何物。他们的生活只有放羊牧马,打猎逐兽,大漠茫茫,随处迁徙,寻找水草,搭建毡包。
并马跑在最前列的那对情侣,一直在笑语。柳书盈一路给阿部稽讲解,哪些是麦田,哪些是黍稷,哪些是桑林,那些农人在做什么,农妇又在做什么。
侧首望着她喜悦而秀丽的容颜,阿部稽实在无法开口说那个“抢”字。
然而,干粮食尽,山村农居就在眼前,他们都全副武装,刀箭足备,只要阿部稽下令抢,他们立即就能饱餐一顿了。
从昨日急急行军的情形来看,目前官兵都有紧急军情,即使他们进村抢掠,想来几日内是不会有官兵来管的。
终于在一片山村前,阿部稽勒住了马,眼神复杂地望着柳书盈。
柳书盈低了头,轻声道:“能不能,扬尘跑马、狂吼乱叫,吓吓那些村民,将他们吓跑,然后我们再进村抢食物。不要滥杀无辜好吗?”
斜阳映着她清秀的脸颊,温婉无尽。
阿部稽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答她:“好,听你的!”
阿部稽便依柳书盈之策,吹起冲锋号角,在村口跑马扬尘,以野利语哇哇乱叫。
“髡虏来了!”
“髡虏来了!”
炊烟袅袅的宁静傍晚被打破,小山村顿时乱成了一片,村民们哭嚎奔走,小儿啼哭,妇女尖叫,鸡飞狗跳,缸翻箕倒,不消半日整个村子就空了,村民们逃得干干净净。
阿部稽勒马停在村口一处高坎上观望,此时侧首笑问柳书盈:“他们叫的髡虏是什么?”
他说的野利语,柳书盈听懂了,用汉语比划着手势答他:“髡,就是剃发,你们过去不是剃光头顶的吗?”她用手在头顶比划。
阿部稽纵目而望,叹息道:“我们都蓄发了还能认出我们,原来我们曾入侵到梁国境内这么深。”
歌琳策马过来,深深凝视阿部稽:“那年父汗和其余四部可汗联兵,最远曾打到北梁的京畿一带……”
歌琳一脸骄傲,紧紧盯着阿部稽,她的眼神很怪异,让阿部稽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栗。
他不想继续这话题,其实说起来,部落的兴衰跟他一个卑贱如泥的马奴有何相干。幸亏部落亡了,不然他将一直是个养马奴,空有一身本事也无人识货。
阿部稽冷冷掠歌琳一眼,带马从她身边擦过。
这时有人上前禀告阿部稽,刚搜了村子,村子已空,好几家逃走之前做好了晚饭,头领和公主可以去用晚膳了。
“但是,有个老人似乎身有残疾,坐着不动,我们进去扫荡,他也坐在炕上不动。”属下禀报。
狼一般的野蛮残酷掠过阿部稽的灰眸,他冷声道:“杀了他。”
“别杀他!”柳书盈用野利语夹杂着汉语喊道,“阿部稽,他一个老人,对我们毫无威胁,干嘛杀他?!”
阿部稽连忙叫住领命而去的一骑:“等等,别杀他,让他去吧,那间屋子,就别进去了。”
歌琳怔怔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端:琪雅啊琪雅,他是真的喜欢她啊,我……我该不该为了你再阻碍他们在一起?
阿部稽率领大家进村,享用村民们慌忙逃窜前留下的晚饭。
阿部稽将柳书盈留在身边共用晚饭,席间两人说不完的话,管它野利语还是汉语,乱七八糟一起上,唯有他们之间能懂,连阿部稽这么冷峻的男子,都时见笑颜。
歌琳默默看着,心中唯有叹息,虽为琪雅寒心,却已是不想再阻挠二人。
用完饭,天已黑,阿部稽决定再往前行,不在此留宿,以防有变。
正要启程,忽然听到村口马蹄纷乱,值岗的兵士叫着:“有官兵!”
“官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