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汗王归来
远远望去,大片火把正向村中涌来,像是一片闪烁着的星星,伴随着蹄声隆隆,为首数骑,扛着一面大旗,黑底银丝绣着一个斗大的“叶”字。
阿部稽带马走到队伍最前列,亲兵们打着火把护卫两旁,四百野利残部在后面簇拥着他,经过这几日的奔波,他们已经全然信赖拥护阿部稽,就算梁国官兵来了,他们也不畏惧,跟着阿部稽那英姿勃发的身影,他们刀光凛冽、杀气腾腾地迎向进村的人马。
而那面迎风招展的“叶”字大旗下,亦有一个雄姿英发、气势夺人的骑士,数百卫士簇拥着他,亦是刀剑出鞘,杀气如霜,点点闪耀的火光里,他带马迎向四百野利。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是汗王!汗王回来了!”
欢呼声响起的同时,阿部稽已经跳下马背,飞步跑了过去,还未奔至面前就屈膝跪倒,以手抚胸,激动的声音里透着哽咽:“汗王!”
奕六韩随之下马,大张着双臂,纵声长笑着,一把就将阿部稽拉起来,拥进怀里,用力地拍打他的后背:“好家伙,他们只认你,不认我了!”
奕六韩身后的张秀才眼中异光一闪,奕六韩这话,若是在汉人君臣间,那是一句很可怕的话了。
然而,奕六韩和阿部稽显然都并不在意,两人拥抱良久,再分开时,又把臂相望,奕六韩瞪大了眼:“阿部稽,你的脸怎么了?”
“是我打的!”歌琳手里缠着马鞭,身上银铃铛铛作响,昂首阔步走上前,绿眸带着陌生和悲愤,直视奕六韩。
日思夜想的心爱女人就在眼前,奕六韩胸中激荡着刻骨相思化作的情潮,然而,他还是强抑住满腔汹涌的爱意,将脸一沉,吼道:“为何打他!”
“为何?!”歌琳嘶声大喊,带着哭音,“琪雅死了,我们被袭击了!一千野利人如今只剩四百多人了!都是你那个骚狐狸,是她引入了敌军!都是你带回来的那个骚狐狸,害得我们好惨!你还我的一千子民!还我一千子民!”
伴随着撕心裂肺哭喊声的,是尖利呼啸的鞭声,一道道鞭影向奕六韩掠去,他竟不躲不闪,一道道血痕绽开在他的脸颊、脖颈,很快撕裂他几层衣衫,露出的胸膛亦瞬间皮开肉绽。
火把被夜风吹得摇晃,照着人人的神色都是一片惊骇,他们虽然知道公主强势,却没想到她能对汗王下这重手。
奕六韩身后的人马更是震惊得脸色煞白,那是他出发时,叶嘉妍给他的两百家兵。
家兵队长叫做叶靖,是高临叶氏的末枝寒族子弟,年方弱冠,却是奕六韩的叔辈。
叶振伦这一房权势熏天,而叶靖家那一支早已没落,因此叶靖也不敢自居为叔,而是恭恭敬敬称奕六韩为三少爷。
这一路两人相处愉快,叶靖甚是景仰奕六韩,此刻一见这美艳的异族女子,一言不合就鞭打三少爷,惊怒之下,实在看不过去。
身形一晃就从歌琳的鞭影里穿过,手腕翻起,抓住歌琳的鞭子,轻松一扯就拽了过去,悠悠然往自己手腕上缠,笑嘻嘻道:“少夫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你是什么人!?我自打我的男人,关你什么事?!鞭子还我!”歌琳咬牙切齿怒骂,眼中绿火熊熊。
叶靖吐吐舌头看向奕六韩,眨着眼,那神色似乎在说:“你婆娘好凶啊!”
奕六韩却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站着,神情恍惚。
脑海里掠过在草原上为小湄暖身的第一晚,他将她脱得只剩肚兜,用自己强壮灼热的身体温暖她时,看见她整个脊背都是历历鞭痕,纵横交错、体无完肤。
又浮现出那天下午,天气阴沉欲雪,他和她窝在斗室纵论梁国大势,谈到四大家族之一的武弘苏氏,他突然想起来,问她:“小湄……你好像也姓苏吧?”
而她神色不变,平静答他:“我是疏族末枝,不是武弘最鼎盛那一支苏氏。”
种种回忆在脑海里浮沉,许多曾经忽视的细节突然之间无比清晰。奕六韩一转身,抓住张秀才:“我没在梁国生活过,自然看不出破绽,难道你就从未怀疑过她?”
张秀才镇定如常:“我怀疑过,但是夫人自己都说是寒门小户的女孩,我一个属下又怎好胡乱质疑。何况苏崴的女儿,只有苏贵妃举国闻名,苏崴还有哪些女儿,我都没听人说过……”
“只要有怀疑就该告诉我!这样我们就多一分防备!”奕六韩怒吼。
“即使我们知道她是苏崴的女儿,我们也防备不了。谁能想到苏峻会绕道玉井山去救他侄女?苏峻是怎么知道他侄女在玉井山?”张秀才疑惑问道。
“苏峻怎么知道他侄女在玉井山……”奕六韩怔怔重复,他都不知道她是苏崴之女,整个玉井山一千子民也没人知道她是苏崴之女,苏峻是怎么知道大哥的女儿在玉井山的?
“除非是……”张秀才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眼神一亮。
“还给我!听到没有?!”奕六韩和张秀才说话时,歌琳冲过去抓住叶靖就抢马鞭。
叶靖身有武功,真打的话,歌琳打不过他,但叶靖一路都听奕六韩说歌琳,耳朵都听起茧了,知道眼前这个泼妇是少爷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以不敢反抗,任由她在他手腕上抓出淋漓血痕,将鞭子夺了回去。
然后她冲过去,又是一鞭直接甩向张秀才,“你这个谋士有何用,算计不过一个狐狸精!”
鞭子被奕六韩抓住,他再一用力,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小歌,对不起!不怪张先生,都怪我!”
情郎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让歌琳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涌出了悲伤,悲伤的潮水熄灭了怒火,连日来的悲痛、愤怒、委屈,刹那间铺天盖地袭来,让她彻底软弱,彻底崩溃,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琪雅死了,苏拉死了,括廓尔下落不明,昆突下落不明,那些孩子和老人全都没逃出来,估计也都是活不了了……”
一千多野利人里,奕六韩选了八百青壮练兵,剩余的都是妇孺老人,其中稍有姿色的女人在玉井山这个冬天,都成了将士们的家眷,有几个寡妇是带着孩子嫁过去的。
玉井山这个冬天,一千多野利人其实是纠纷不断的,尤其是那些将士的家眷。她们因粮食、柴火、木炭的分配而发生矛盾,这些都是歌琳和琪雅在处理。
歌琳熟悉每一户野利人家的情况,尤其是那些没有编入军队的妇孺老人,她喜欢那些孩子们,经常给他们带点心去。
可是那晚夜袭,谁能顾得上那些孩子和老人呢?
“小歌,你听我说,我在高临遇到了亲妹妹,亲姐姐,她们对我很好。大姐还给我写了手书,我拿着她的手书到覃州治所找到了王赫将军。
王赫将军是这次平叛的西线主帅,他已经下发了调兵文书,征调你们进入军营。
本来这文书应该由沿途驿站一路传送到玉井山所属的泾水县,但我不放心,亲自拿着文书来找你们。
现在,我们只要拿着这份文书,去投定昌军营就行了,定昌在黎阳南面,离此地只有一百多里。
听说苏峻的一部分兵马已经打到黎阳,我们正好可以去最前线打苏峻,救出俘虏。
括廓尔,昆突他们肯定是被俘了,有小湄在,苏峻不会杀他们……”
“什么小湄!?你还这么亲昵地叫她?!”歌琳悲愤欲狂地尖叫,溺水一般拼命挣扎,却被奕六韩紧紧钳住不放,“都是因为她,我们才会遭此大难!你还指望她能保护我们被俘的人马?!”
“小歌,你冷静点!现在我们不说她,等我见了她,自会责问她……”
“还见面?!你不休了她?你还要她?”她从他怀里仰起头,绿眸泪光闪闪,牙齿咬得格格响,“我绝不饶她!要么就不见面,见面我就要她为我死掉的子民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