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身在苏营1
一场雨过后,春意更深了。
陵州治所庸城,行台府邸后院,花飞如雨,琴声如梦。
坐在海棠花下抚琴的女子,一袭水绿长衣,轻拢慢捻间,一片片胭脂般的花瓣,随着低婉缠绵的琴曲飘飞,洒落在女子发间和碧色衣裙上。
苏峻看得呆了,这时,弹琴的苏葭湄忽然抬目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有着凌厉的暗示。
骤然间,曲调陡转,苏葭湄手指一拨,指间仿佛起了一阵飓风,掀起惊涛骇浪。
宛如一条苍龙出海入云,琴曲陡然变得激昂澎湃,如山奔海立,如雷鸣电走,如千军万马,其势磅礴,其声高亢。
苏峻只觉心惊肉跳、意夺神骇,定神看去,只见苏葭湄两指翻飞,广袖漫卷,额发颤动,“铮铮铮”,刚劲的琴声从这瘦小单薄的女子指尖涌出,叫人难以置信。
按剑矗立在苏葭湄身后的霍荻,亦微微震了一下,琴曲中分明蕴着廓清宇内、荡平四海的雄心壮志,没想到自小孤僻沉默的二小姐,竟有如此胸襟。
正暗自想着,外面传进一声:“报”
“铮”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一个士兵飞奔进来跪在苏峻脚下,呈上前方战报。
苏峻接过,只看了一眼,喜上眉梢,对苏葭湄扬了扬战报:“湄儿,杜将军拿下了赤城!如今就等徐将军攻打黎阳的消息了!”
苏葭湄起身对苏峻盈盈一福:“恭喜三叔。”
“同喜,同喜!再把黎阳一同拿下,就可以直击璞城王赫的总部所在!”苏峻喜之不尽,唤来几个亲兵,“快去把裴先生请回来!”
言罢又对苏葭湄解释:“智者千虑,总有一失嘛。裴闻初跟了我多年,就算不用他的谋,也要用他的忠。何况,拿下赤城的杜将军,正是裴卿推荐的,赤城攻克也有裴卿的功劳。”
苏葭湄清淡一笑,“三叔如何用人,无须跟我解释。”
半月前,苏峻手下士兵捉到梁军奸细,说定昌那边会有一批粮草运到黎阳,日期路线都说得清清楚楚。
裴闻初便建议苏峻派一支兵马去劫粮,结果后来这支兵马全军覆没,片甲无归,主帅卢杰被生擒。
苏峻一气之下,将裴闻初贬斥,弃置不用。
现下有捷音传到,苏峻大喜,又记起裴闻初的好处,连忙派亲兵去请他重新出山。
亲兵领命去后,苏峻起身,瘸着走了几步,搓着手,欣喜若狂,不断喃喃自语:“我要开始着手称帝事宜了,黎阳一拿下,我准备就在黎阳称帝,不知龙袍赶制得如何了……”
他看向苏葭湄:“湄儿,午后跟我去看看龙袍,你……”
他见苏葭湄在低头吮着手指,连忙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湄儿,你的手被琴弦划伤了?让三叔看看。”
苏葭湄依然低着头吮吸手指,只微微掀了一下长睫,看了看苏峻。
苏峻俯下身正要捧起苏葭湄的手,眼角余光却看见霍荻的手按紧了剑柄,不由悚然一惊,直起了身。
苏峻悻悻地想:我大动干戈去救湄儿,为的是什么?难道我真是为了那个畜生兄长?我为的还不是能得到湄儿!
可是,自从救出湄儿,这霍荻就守护着湄儿寸步不离,一定是湄儿跟他说了什么。
湄儿,湄儿,等我称帝了,君命难为,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逃出我的掌心!
定昌郡守府邸,议事大堂。
“求叶都尉发兵救黎阳!黎阳城若被攻克,璞城就危险了!赤城和黎阳是护卫璞城的两道犄角,现在赤城已经陷落,黎阳不能再失守了!一旦璞城被困,西进京师就无险可守了!”
大堂中央,跪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士卒,正在声嘶力竭地悲声呼号。
奕六韩当然知道黎阳的重要,他不是不想发兵救黎阳,但
定昌是屯粮所在。他发兵救黎阳,苏峻如果派兵来袭取定昌,那他就算救下黎阳,没有粮草,刚救下的黎阳也会很快陷落。
“你们为何不去璞城向王赫求救兵?”张秀才问那满身血污的黎阳小校,“王赫总部的兵马是我们数倍。”
“当然是因为定昌近,而璞城远。”一个清隽的声音笑微微说道,正是奕六韩刚收入麾下的谋士,定昌当地著名的寒门高士皇甫琛。
张秀才扯了扯嘴角,目中掠过一丝不悦。
皇甫琛拈须道:“叶都尉是不是顾忌,一旦发兵救黎阳,定昌空虚,苏峻会派兵来袭取定昌?”
奕六韩见他一语道破自己所虑,佩服地一拱手:“还请先生示下,黎阳,救还是不救。”
皇甫琛一笑:“如果我说不救,叶都尉当如何。”
那名黎阳小校浑身一抖,干裂溃烂的嘴发出惨声大呼:“先生”
皇甫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奕六韩。
奕六韩剑眉深聚,沉思片刻,目光冷毅,凝住皇甫琛:“不行,我要救黎阳。”
“这就对了!”皇甫琛掀髯而笑,“叶都尉其实欲救之意已决,只是还有顾虑,需要有人为叶都尉解除这些顾虑!”
默默点头,手用力按住圈椅扶手,奕六韩沉声道:“这样吧,我带几人,随这位黎阳小校走一趟,亲自去看看黎阳围城情况。”
那位求救兵的黎阳小校,震惊地抬头,只见眼前这位英姿勃勃的叶都尉,浑身散发出强烈的气势,小校的心中,顿时就充满了希望。
奕六韩只带了阿部稽、皇甫琛、四个亲兵,连夜出发去了黎阳,第二日一早赶回定昌,他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准备只带他的四百个野利兵、加上一百个定昌兵,总共五百人去救黎阳,其余五千人马留下,这样定昌就不会空虚失守。
歌琳脸都白了:“听说黎阳有五万叛军围城,你们再神勇,五百对五万还是太冒险了吧。”
她身后的柳书盈、阮湘、小柔,脸色全都白了。
当然,柳书盈和她们不一样,她担心的目光全都凝在阿部稽脸上。
阿部稽回了书盈一个坚毅而又安抚的眼神,书盈心中稍定。
“正因为人少,他们不敢贸然袭击我们。”走到沙盘旁,奕六韩拿起藤木杆,指着黎阳城外一座小山,“我们就在此驻扎,他们见我们人少,肯定以为我们是来诱敌的。我们就趁他们掉以轻心,在夜里袭营。”
“再掉以轻心,入夜也会防备森严,你们五百人袭营,他们五万人的十里连营,你们岂不是有如一只小虫掉入蚁群……”张秀才说道,奕六韩这次去黎阳勘察,带的是新纳的谋士皇甫琛,没有带他,他心里不太舒服。
“他们虽然十里连营,但他们有没有要害?”奕六韩眼中闪着锋利的冷芒。
“当然有,中军大营。”张秀才道,“可是,越是中军大营,越是戒备森严,哪有那么容易攻入的。”
“我已经勘察过了,这座山后有一条河,就是黎阳城外的黎河,叛军的中军大营就在这条河的上游。”奕六韩拿起一枚蓝色的寸许小旗,插在沙盘中某处。
“我和皇甫先生计议好了,我们在山的这边扎一座迷惑敌人的空营。”又拿了一枚红色的寸许小旗,插在沙盘上的小山脚。
“然后从山后渡河,河水我们也测过了,可以涉过去。过河后沿着河边芦苇丛,悄悄潜行,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到达他们的中军大营外!”
说到这里,奕六韩将那枚代表敌人中军的小旗,猛地拔起,抬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
张秀才眼神亮了起来,但随即又有些黯然:这是一招奇谋,但这是皇甫琛的功劳。他心中蓦地有淡淡的嫉妒蔓延。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皇甫先生看了天象,后日凌晨会有雷雨。因此,我们必须在雷雨来临之前渡河,否则河水会暴涨。”说着,奕六韩感激而又敬佩地看向皇甫琛。
张秀才很吃味,后来奕六韩他们又商议了些什么,他没有再听下去,悄然离开了。
“张先生!”刚绕过郡守府邸,往后院走,后面有人喊他,一只热情的手拍在了他肩上。
张秀才回头,看见奕六韩英俊明朗的笑容,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先生,我这就要点兵出发。定昌城交给你了,我不在的时候,定昌兵马由叶靖统领,我想请你出任叶靖的随军司马,协助叶靖,镇守定昌。有劳你了!”
心底涌上一股热潮,张秀才连忙扶起奕六韩:“汗王,你可折杀我了!”
奕六韩朗声大笑:“哈哈,先生啊,你还叫我汗王,我真高兴!你可知道,叫我都尉的,和叫我汗王的,在我心中,可不能同日而语啊!”
这样一席话说出来,张秀才瞬间湿了眼眶,惭愧与感动同时汹涌袭来,一时间几乎想要抱住奕六韩大哭。
“太感人了,我居然能说出这么感人的话!”奕六韩突然蹲在地上,又是擤鼻涕,又是抹眼泪。
张秀才被逗得哭笑不得:他的主君,他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搞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