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兵临城下
这个念头还未从脑海里过完,空气中传来尖锐的呼啸,一道银色闪电破空而至。
苏峻连忙一缩头,躲进侍卫替他结成的盾墙。
一股凛冽的寒意从苏峻头顶掠过,随后钉在他身旁的旗杆上,箭尾犹自颤动不已。
城下,年轻的统帅慢慢收了长弓,春日原野的大风吹动他玄青色的战袍,犹如翱翔的雄鹰展开巨大的羽翼,气势威武无匹。
苏峻吓呆了,那一箭就好像是射在他胸口,他双腿发软,脑海里一片空白,刚才的得意刹那间消失无踪。
一旁的侍卫去拔箭,没想到箭矢入木极深,竟拔不出来,可见射箭之人力道之大,侍卫只好解下箭上绑的布条,大声禀报:“三将军,箭上有帛书!”
苏峻惊魂未定,面白如死。
他手下的谋士接过帛书,迅速瞥了一眼,上前两步,对苏峻道:“三将军,是敌军统帅的亲笔书信。”
苏峻慢慢回过神来,接过帛书,手犹在颤抖,好不容易展开来,上面的字迹渐渐进入他的意识。
奕六韩在信中许诺,只要苏峻放了剩余的一百名野利俘虏,城破之日便不屠城,一应参与谋反的贼众,也可以为他们上书阙庭,请圣上从轻发落。
苏峻读完信,刚抬头,先读了书信的谋士便道:“三将军,切莫相信!
这叶三郎诡计多端,先是雨夜突袭,大败我黎阳城外五万士卒。
后来又于神岔沟伏击了我们驰援赤城的兵马。
又拒绝我们的议和条件,骗走两百名俘虏,之后水淹我赤城大军。
此人行军用兵,神鬼莫测,又长于胡人部落,生性野蛮残酷,一旦城破,我们绝难保全。
不如将那些野利俘虏推到城楼上,看他是否能弃之不顾,一意攻城!”
苏峻听从了谋士建议,立即令人去提剩余的野利俘虏,在攻城号角吹响时,推到了城楼上。
城下,奕六韩果然挥手停止了进攻。
于是,苏峻干脆将这些野利俘虏绑在城楼上当靶子,奕六韩在城外扎了营,不再进攻。
傍晚,苏峻忙完一应军务,便往苏葭湄住处去。
苏葭湄住的小院加派了不少卫士。
自从杀了裴闻初,苏峻将苏葭湄也软禁了,不准任何人来看她,也不准她走出小院一步。
还未踏进苏葭湄卧室,一名仆妇从廊下跑过来,满面惶急,“将军,小姐她病了!”
“什么?”苏峻脸色一变,在侍卫扶持下,像一只单腿公鸡,瘸着腿三两步跃上台阶,进了内室。
苏葭湄躺在榻上,盖着一床厚厚的大红锦被,烛光下,她眉睫紧闭,脸色潮红,额头上敷着巾帛。
此时此刻的她,唇艳腮红,如同化妆一般妩媚,看得苏峻都呆了。半晌,才醒过神来,转头喝道,“还不快去请刘大夫!”
刘大夫是苏峻的随军医生。
侍卫领命而去,刚转身就和一名仆妇撞了个正着,仆妇手里的铜盆“哐啷”打翻在地,泼溅了一地的水。
“哎哟天啦!”仆妇一边告罪一边蹲下去收拾。
“怎么搞的?!”苏峻蓦地怒吼,“小姐怎会搞成这样!”
低头收拾的仆妇,和另一名站着的仆妇,一起扑通跪地,连连磕头。
“说啊,小姐怎么会病的?”苏峻瘸着上前,抬腿欲踢其中一个仆妇,却趔趄了一下,赶紧扶住桌角才站稳。
“小姐今天一早就不吃东西,说是没胃口……”一名仆妇战战兢兢地回答。
“这几日小姐都没怎么吃东西……”另一名仆妇道,“小姐说干粮泡水太难以下咽了……”
苏峻无语。
粮仓被烧了,粮道被劫了,庸城断粮半月了,只有军中还有一些备用干粮。
连苏峻都只能每日用一点点干粮泡一大碗水,再挖一点点剩余的肉酱搅着对付吃一顿。
这种东西吃多了确实没胃口,但也不至于就会病成这样。
“还是你们两个没伺候好!”苏峻拍着桌案发怒。
“三叔……”
听到苏葭湄呼唤,苏峻忙瘸着腿回到床畔坐下,“湄儿……”
他拿起苏葭湄额头巾帛,巾帛已经滚烫,将手放在她额头,更是烫得如同火烧。
“别怪她们,不是她们的错……”浓长的睫毛轻颤,露出她因高烧而显得格外迷蒙的水眸,凄美柔婉,令人魂断。
“湄儿啊……”他心中溢满热潮,分不清是怜爱还是色欲,俯下身搂住她,用嘴唇去蹭她滚烫的脸,她却扭过头,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全身发抖,泪珠一颗颗从脸颊滚落。
他连忙帮她抚胸顺气,这一咳,简直好像有一炷香那么久,才终于慢慢缓下来。
她所有的力气都似被这一咳抽空,虚脱地倒在枕上,闭上了双目,哑声道,“三叔,我听大家都在议论,敌军围城了?”
“哼……”苏峻直起身,眼中充满怒恨,“叶三郎给我写了一封亲笔信,信里说只要我还他一百个野利俘虏,城破后他就不屠城。哼,这人太嚣张了!”
“三叔准备怎么办?”她声音因久咳而嘶哑,缓缓问道。
“明日我准备杀一批俘虏给叶三郎看,我要在城楼上,一片片割下他们的肉,看叶三郎退不退兵!”
苏葭湄嘴角带出一丝隐约笑意,“此计甚好,不过三叔,你听湄儿一句,不要杀那些妇孺老人。妇孺老人对叶三郎一点用都没有,杀了他们反而有损三叔阴德。
而且凌迟割肉,这种残酷刑法,用来对付妇孺老人,实在叫湄儿不忍。
三叔要凌迟,就凌迟那些青壮,那是叶三郎辛苦训练的骑兵,杀了他们叶三郎才心痛呢。”
“这个自然。”苏峻笑道,他瞧苏葭湄表情,似乎根本不心疼他杀叶三郎的人,心中愈加快意,越发得意地嘲讽道,“叶三郎那一手字写得可真丑啊,这种野蛮人居然是叶振伦的儿子……”
苏葭湄淡淡地听着,闭着双目似睡非睡,心里却在想,剩余的俘虏,我只要尽力保住那些妇女孩童就行了。
勒内的人马都放回去了,剩余的青壮都是括廓尔和沙列鲁的人,这两人当初要废掉我的正妻位,我才不帮他们呢。
不久,刘军医到了,给苏葭湄拿了脉,看了舌头,对苏峻道,“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又着了凉,感染了风寒。我开几副药吃下去,发发汗,看能不能把烧降下来。但是,即使把烧降下来,也还要好好将养着,否则……”刘军医压低声音对苏峻道,“恐怕会拖成肺痨……”
肺痨……
苏峻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晚,他没有在苏葭湄这里久待。
苏峻走后,苏葭湄趁着上茅厕,悄悄将喝下去的药都抠嗓子眼,吐进了茅坑。
在外面等她的仆妇并不知道。
这一夜,她高烧仍未褪下。
两名仆妇目不交睫,轮流熬夜,为她用浸过井水的巾帛,冷敷额头降烧。
烧得迷迷糊糊间,她唇齿间一直辗转着无声的呼唤:
夫君……
你就在城外了,对吗?
可是,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霍大哥说,男人都会在意女人的贞操,可我要如何为你保住贞操呢。
五日斋戒结束了,七日葵水也结束了,可是你的大军还没到。
我曾拜托李元秋给我弄点毒药来,趁苏峻不注意下到他的汤碗或者酒杯里。
可是自从裴闻初死了,苏峻就不准李元秋来看我。
还弄了两个仆妇,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该怎么办呢?
昨晚我想了个办法,一晚上没有盖被子睡觉。
我自幼体弱,稍稍受凉就会感冒,一感冒必发烧。
这一招真灵,今天我真的发烧了。
好像有无数的火苗在吞噬着我,身子好沉啊,四肢酸得像灌了铅。
脑子里也是昏昏沉沉的,像有什么在脑海里旋转……
夫君……
还记得吗,那天早上,肆虐一夜的风沙停了。蒙蒙晨光中,天地间笼了一层昏黄的晨雾。
我坐在树下为你缝衣,突然,我听见动静,抬起头。
正好看见你钻出帐篷,高大的身躯穿着我爹短小的衣袍,紧紧绷在身上,本该显得滑稽,却不知为何格外豪放不羁,你手拿一大袋酒,一边晃着膀子走过来,一边仰脖灌一大口。
夫君,你那个样子,不知为何,深深刻进了我心里。
……
塞外的风好冷,彻骨的寒意像无数冰针刺进身体。
夫君,是你用滚烫强壮的身躯,将我包裹,紧紧地抱着我,把全部的体温都给我。
草原十二夜,夜夜卧君怀。
有时你先睡着了,而我在悄悄看你,你知道吗。
你的侧影好俊,那高高的鼻梁就像一座山峰,我悄悄地把手放在你的鼻梁上,沿着那挺拔的直线,一遍遍地滑上去。
……
“阿部稽,给我拿盏油灯来……”奕六韩的声音微颤。
阿部稽端了盏油灯,站在床畔,借着油灯的光亮看去,不由也是一震:“汗王,像你小时候……”
“像我小时候?”
“对,像你小时候。”自幼一起长大、亲如兄弟的阿部稽,用肯定的语气说。
“可是我小时候,小湄又不认得我。”
奕六韩一张张翻着那些画,和正衣冠那天小湄送他的那幅彩色工笔画不同。此刻油灯光影下,一张张映入眼帘的,都是水墨写意画。
每一幅画上都有日期,自从他离开玉井山,她每天画一幅。
第一天,画上的他从一道道泼墨里走出,他身上染着浓墨。起初他都没看出这是什么意思,凝神半晌,他忽然明白了,这是他初见她那天。
那一道道泼墨,是朝霞初升。
他忽然想到,从小湄的角度看他,可不正是从这样一圈圈的金色阳光里走来吗?
第二天,她画的是他拿着酒袋走出帐篷。
大片淡淡的墨迹,渲染的是那天风沙初停时,漫天弥地的尘雾。
而他从这片尘雾中走来,她那如同云烟般的墨笔变幻不定,竟让他的走路姿势有一种活灵活现的豪放,那是他特有的姿势,仿佛呵口气就能从画纸上走出来。
第三幅画是一个侧影,淡淡水墨晕染出朦胧的光华,映着他剑眉朗目、鼻梁高挺,而他的姿势很奇怪,这个角度似乎是……
他想了一瞬,明白了:是他抱着她睡觉、给她暖身的那些夜晚,她躺在他怀里,悄悄看他,将他的侧影深深印入脑海,然后跃然于纸上。
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看见这么多的自己,各种表情、各种状态下的自己,栩栩如生地在画纸上出现,在油灯的光影里变幻,皱眉、大笑、跳跃、侧躺……
这要怎样爱他,才能将他的每一个动人的瞬间记在脑海,画在纸上?
他走了二十天,她画了二十幅,没有一幅的神情举止是重复的。
阿部稽说像他小时候,大约正是因为这是一组写意画,不像工笔画那样细致,而是抓住了他眉目间的神韵。
他的相貌身材或许会随着岁月改变,但眉目间特有的神韵,是多少年都不会变的。
第二十天晚上,夜袭号角吹响,她拿出这摞画像,在最后一幅写下:
三月初七,夫君寿辰,以此为贺,愿君喜乐。
妻:湄。
奕六韩看到这里,惊叫一声:“我的生辰是三月初七?!那不就快到了吗?我从来没庆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