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残忍的欺骗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吓成那样?”苏葭湄问道,给自己腾出时间来思索怎么圆谎。
“我刚才遇到沙列鲁了!”唐虞脸上再次流露出惊恐,“他不是在阿部稽的左营吗?怎么跑到我们中军大营这边来了?我刚才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吓死我了,我肚子都不疼了,吓回去了!”
玉井山分女俘时,唐虞曾是沙列鲁的女人,由于她怀了洪老二的孩子,沙列鲁不要她了,她因此才成了苏葭湄的侍女。
唐虞缓过一口气,惊魂稍定,这才继续问道:“夫人,兰茵的手帕怎么在你这里?”
“你怎知这是兰茵的手帕?”苏葭湄好奇地问。
唐虞将滴水的绢帕翻出一角:“兰茵不是姓兰吗?她每张手帕都会绣这样的兰花。”
“哦,原来如此。”苏葭湄恍然大悟,“我在帐篷外捡到的,我还疑惑是谁的呢。”
“兰茵在阿部稽的左营,她没来过中军营这边啊。”唐虞疑惑地嘟囔着,“手帕怎么会掉在我们帐篷外,奇怪……”
“那我就不知道了。”苏葭湄忽然眼神严厉,盯紧唐虞,“这事你别去问兰茵了,手帕我收起来。”
“啊,我知道,我知道。”唐虞猛地回神,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一般。
“也别跟书盈说这件事。”苏葭湄叮嘱了一句。
“哦,好的,我知道了,夫人。”唐虞将手帕重新泡进铜盆的水里,搓洗起来。
“你不是要如厕吗?快去吧,我来洗。”
“不不不,我晚些再去,我怕再撞上沙列鲁。”唐虞仍旧一脸惊魂未定。
“不会再遇到了吧。”苏葭湄知道唐虞畏沙列鲁如虎,但唐虞现在是她的侍女,谅沙列鲁也不敢拿唐虞怎样。
“刚才撞上他后,我立刻反身就跑,跑到门口,我还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又看见他了。他在汗王寝帐附近徘徊,跟门口的亲兵们说话,一副谄媚讨好的样子,不知道要干什么。”
歌琳在油灯下整理衣物,野利亲兵在帐门外禀告:“公主,沙列鲁求见。”
“让他进来。”歌琳已经大致听亲兵说过沙列鲁被贬一事,心想沙列鲁大概是为这个来的。
只听脚步声劲健,沙列鲁魁梧的身形从帐门处进来,风吹动帐中烛光摇晃。
歌琳盘腿坐在榻边的地毡上折叠衣物,一头蓬松浓密的深棕色卷发,从肩头一直披散到地上,在烛光下如层层海浪般泛着波光。
“公主!”沙列鲁见到她美丽的背影,不敢直视,深深地躬了身体,以手按胸。
歌琳手往后一撩满头波浪般的卷发,微微侧过脸看他。
他两颊蜷曲的红褐色络腮胡,让她想起最好的朋友琪雅,一阵难以遏制的悲楚涌上心头,她的语气温和了一些:“沙列鲁,我帮不了你。到了瀛关之后,你奋勇杀敌,凭借军功求得汗王原谅吧。”
“不,公主,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沙列鲁低沉浑厚的声音里透出无边悲凉,他手掌摊开,手心里两枚银环闪烁着凄冷的光,“这是我们攻下庸城牢狱后,我找到了括廓尔的遗体,从他耳朵下取下的耳环,留给公主做个纪念吧。”
歌琳一震,甩开浓密的卷发,将整张脸都露出来盯着他的手心,红唇微颤。
她高高地伸出双手,手心向上,仿佛在像天神祈求,姿势极其虔诚而悲怜,碧绿的眸中有水光闪动。
沙列鲁膝行而前,将两只银耳环放进歌琳手心,他注意到歌琳盘腿坐在地毡上,野利女子的紧身条纹小口裤,显得她双腿修长健美,腰肢纤细而有韧性,紧身的银白色大翻领胡服,领口一直开到饱满的胸脯,坚挺的胸将衣料撑得鼓鼓的,浑身散发出一种野性活力,美得不可逼视。
沙列鲁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不敢抬目,始终低垂眼皮,慢慢后退,恭敬跪坐,双手按膝。
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泪水沿着她美艳如冰雕的面庞,长流而下。
“公主,最好不要让汗王知道。”沙列鲁沉声道,“汗王……很不喜欢括廓尔。”
“哼,他可以睡其她女人,我交一个好朋友,他就不乐意了。”歌琳冷笑,一撩长长的卷发,“我管他高不高兴,括廓尔是我的好哥们,我要把他戴过的耳环贴身放着。”
“公主……”沙列鲁劝道,“以后我们在梁国生活,你还是……收着一点。刀收在刀鞘里,不会磨损它的锋利……”
歌琳正撩开卷发,取下自己的金耳环,准备把括廓尔浮雕狼纹的银耳环戴上耳垂,闻言停滞动作,凝视了沙列鲁片刻,道:“大山中出生的马驹,只会两眼瞪着石壁。草原上长大的狼,就算被关进了笼子里,也不会放弃反抗。”
“公主别忘了,狼是会装死的。有本事的老鹰,也总是藏着爪子。公主,学会伪装、隐忍,我们总有一天还能回去……”
“真的还能回去吗?谁带我们回去?”歌琳慢慢地垂下头,看着掌心里的银耳环,一大颗晶莹的泪水打在上面,溅起冷冷银花,“汗王是不会回去了……”
模糊的泪眼里,忽然浮起一双灰色的眼睛,勇猛、桀骜、冷峻,她的心一颤,骤然间难以言传的情感沸腾起来。
“公主,我得走了。”沙列鲁突然垂首一礼,他待得有些久了,如果汗王突然回来,那就不太好了。虽然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但是从汗王对括廓尔的态度来看,他是不太乐意歌琳和男性部下走得太近的。
汗王并不像他表面上那样豁达,何况沙列鲁刚犯了事,惹恼了汗王。
“啊,好,你走吧。”歌琳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她没有起身,只仰头深深看着他,殷切叮嘱,“到了瀛关,好好杀敌立功,到时候我才好为你进言。”
“我知道,公主。”沙列鲁最后行了一礼。
“还有……”
沙列鲁脚步顿住,恭敬听着。
“别记恨阿部稽,跟阿部稽好好相处。”
沙列鲁垂首,红色的睫毛挡住了眼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末了,沉声道,“我知道,公主。”他掀起帐门走了出去。
刚出帐门,绕过几座军帐,突然看见一个身影,捂着肚子闷头往前冲,沙列鲁嘴角勾起叵测的笑,横身一拦,那个娇小的身影就径直撞进了他怀里。
“啊?啊!”她惊恐地抬头,发现又是他,并且他在笑,顿时吓得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掉头就跑。她跑步的背影依然是弓着腰的,很猥琐,也很……可爱。
这时,她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啊”她因此和一名巡逻士卒撞了个满怀,吓得连连后退,不停鞠躬,“对不起!对不起!”
“口令!”那巡逻卒正要盘查,突然认出了她,苏夫人的心腹侍女,中军营里谁会不认得。
巡逻卒忙躬身行礼,放她过去,她慌慌张张地弓着腰跑了。
沙列鲁一直站在一顶军帐边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神秘莫测。
刚才那对耳环,根本就不是括廓尔的,而是他从一个死去的野利士兵耳朵捋下来的。
他知道歌琳和括廓尔虽过从甚密,但歌琳胸襟坦荡,视括廓尔如兄如友,丝毫不涉男女之情,因此绝对不会注意括廓尔的耳环。
她完全如他所料的那样好骗。
暗夜的营火里,沙列鲁的嘴角,扯出一丝极其残忍的笑容。
第二日,大军继续开发,由于带着女眷,行军速度慢了许多。从庸城到臼陵,比从臼陵到瀛关更远,结果前一段路只走了七日,后一段路倒走了十来日。
前一段路,奕六韩的寝帐里侍寝的是苏葭湄。
后一段路,换成了歌琳,并且一直到瀛关,苏葭湄都再没进过奕六韩的寝帐。
白日行军时,有时奕六韩会在马上,扬鞭遥指苏葭湄,用汉语大声问左右:“那乘白马、戴面纱的,是谁家的千金?真是俏如三春之桃,丽若九秋之菊!我要找人去说媒,把她娶进家门!”
周围的亲兵,凡听得懂汉语的,都低头窃笑。
苏葭湄着一身水绿裙衫,头戴帷帽,帽檐垂下白色轻纱,遮住容颜,随着她策马而行的身姿,如烟笼雾罩一般飘荡。
初夏的风不时吹起面纱一角,露出精致小巧的下颌和一点红唇,唇形柔媚,唇色嫣红,衬着洁白莹润的肤色,宛如花瓣盛开在雪地里。
每次奕六韩看见这一幕,整个身体都会涌起火热的情动,她的唇,让他无可抑制地想起和她之间的旖旎风情。
有时他策马过去,和她并马而骑,对她唱起自编的歌曲:“你是谁家的姑娘/生得婉如清扬/见到你我就慌张/见不到你我就惆怅/姑娘啊姑娘/可愿为我解开罗裳/以慰我相思断肠……”
坏男人,我恨你!
苏葭湄心里骂着,一提马缰,驰到队伍前面去了。
风吹起她的面纱和绿裙,在大军行进扬起的尘埃里,像一片绿云乘烟而去,清瘦的背影透着无法言说的孤寂清冷。
奕六韩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的骑术越来越好了。从去年初识时不会骑马,到如今已经鞍马娴熟。
他心里对她很愧疚,正欲打马追上去,眼角瞥见一袭金色披风,只得怏怏作罢。
下一章父子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