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佳儿佳妇
苏葭湄膝行到叶振伦膝盖前,仰起脸,叶振伦粗糙苍劲的大手,颤抖地抚着她的脸,而后又摩挲她的头顶,忽然,两行浊泪顺着他已有浅淡皱纹的面部淌下,挂在斑白的胡须上:
“小湄,你长得真像你爹。我和你爹是结义兄弟,你爹去了,我就是你的亲爹。以后你不用叫我父亲,叫我爹就好。”
“爹……”苏葭湄哽咽着叫了一声,叶振伦温暖的大手覆盖着她的头,令她心中涌起了无边的柔软与感动。
“我和你爹早就为你和三郎订下这门亲事,那时你还很小,你爹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叫小湄,不得已养在别人家。你爹对你深怀愧疚,想把你带走,又怕不能给你安稳的生活。小湄,你爹很爱你,每次我们兄弟相聚,他总是说起你。”轻轻摩挲着苏葭湄的头顶,叶振伦刻满风霜的眉目溢满慈爱,老泪纵横。
整个大堂一片寂静,众人目瞪口呆:他们的主公,面对儿子都无动于衷,对着儿媳却这般真情流露,尽管多数人隔得远,听不清主公在说什么,可是却能看见主公从威严的主帅变成了温煦的慈父。
突然,叶振伦一抬眸,喝道:“三郎,你给我过来!”
奕六韩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闻声吓一跳,定了定神,走过去跪在苏葭湄身边。
“小湄是我义弟的女儿,如今义弟离世,我更要照顾他的孤女,你敢让小湄受半点委屈,就别做我儿子,别打着我的旗号四处招摇!”叶振伦的声音变得异常严厉,目光凌厉至极地攫住奕六韩,“听到没有?”
“是,父亲。”奕六韩不寒而栗,连忙硬着头皮答道。
“爹,夫君对我很好,没有让我受委屈。”苏葭湄看了奕六韩一眼,含泪对叶振伦道。
叶振伦点点头,对奕六韩道:“你脖颈里的玉坠还戴着吗?”
“戴着,师父让我凭这个和父亲相认。”奕六韩一边说一边从脖颈里取下玉坠,递给父亲。
“把你的玉坠给小湄戴上,以后你戴我这枚。这是我和你母亲当年的定情物,是一对玉坠。”叶振伦扯开衣襟,从自己脖颈里解下丝线系着的玉坠。
奕六韩怔了怔,握着玉坠的手慢慢地攥成拳,看向苏葭湄。
小湄螓首低垂,安静乖顺地等着他给她戴玉,高髻下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优美,白皙如玉,两粒绿松石耳坠闪着清雅的光泽。
奕六韩狠了狠心,将玉坠粗鲁地塞进她手里,她似乎吃了一惊,没料到他会这样,仓促间差点没拿稳,连忙紧紧握住玉坠,抬目看他。
他已经转过身去接叶振伦递来的另一枚玉坠。
这是一对半月形的和田白玉,正面浮雕着精美的龙凤纹,背面镌刻着铭文,一枚是“所望与君”,一枚是“永如今夕”,两句铭文分别包含了男女双方的表字和闺名,同时又是两人的爱情誓言。
“所望与君”那一枚含着的是叶振伦的表字“君望”,原本是奕六韩从襁褓时就一直戴着的,现在戴在了苏葭湄颈中,而“永如今夕”那一枚则带着父亲的体温,挂在了奕六韩颈中。
两人刚系好玉坠,叶振伦抓住他们的手叠在一起,用力握着:“佳儿佳妇,等父亲打完这一仗,回去就为你们补办大婚!”
这声音如洪钟大吕,饱含欣慰、慈爱、郑重,在大堂中久久回荡。
众将士起身,齐声道喜:“恭贺主公,父子团聚,再叙天伦!恭贺三公子,重沐慈恩,喜得佳偶!”
奕六韩刚站起身,突然发现歌琳不见了,顿时心中猛地一空,像梦中一脚踏空掉落悬崖般。
“小歌呢?”奕六韩问陪伴他一同进来的勒内、阿部稽等人,紧蹙的眉间尽是焦急。
“她去外面等你了,额托跟着她。”阿部稽话音刚落,就听得叶振伦的声音,“三郎,听说你麾下有个野利勇士,曾阵斩苏贼麾下三员大将,不知是哪一位?给我们引荐一下。”
奕六韩似乎没听见父亲在和他说话,满面担忧地追问阿部稽:“什么时候走的?她是不是在哭?”
叶振伦刚劲的长眉往下一压,眼中掠过一抹怒色,正要发作,苏葭湄上前一步跪下:“爹,我一路鞍马,甚觉劳累,能不能先下去休息?”
叶振伦的眉宇立刻舒开,眼角皱纹满溢关怀:“小湄,你赶紧去休息。”转头吩咐了一个心腹亲随,让他给苏葭湄安排住宿。
“她哭了?”奕六韩听阿部稽说歌琳是哭着出去的,一时心神大乱,茫然无措,“我去看看她,我跟父亲说一下……”
他刚一转身就被苏葭湄拦住,低声对他喝道:“小歌交给我,快给爹引荐阿部稽!”
苏葭湄说完,抬目看见那位亲随在等她,连忙衣袂轻扬,款款跟上:“有劳曹叔。”
刚才叶振伦已经跟她说了,让她叫这位亲随为曹叔。
苏葭湄跟着曹叔走出大堂时,耳畔听到奕六韩清朗有力的声音:“父亲,这位就是我的好兄弟,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阿部稽。”
苏葭湄松了口气,跟着亲随走出大堂,由于瀛关城是依山势而建,关城衙门在地势高处,走出大堂便是一段下坡路。
歌琳站在坡顶,坡下值岗卫士的火光,密集成一片绯色的海洋,此时狂风大作,天边有闪电掠过,大片晃动的绯红光海仿佛在慢慢升腾,托起歌琳的背影,她金色的披风在狂风里翻卷着,就像一朵盛开在万丈霞光里的金莲花。
空气中充满暴风雨来临前的滞闷、以及呛人的尘埃气息,苏葭湄的长裙也被吹得往后紧紧裹在身上。
“额托。”苏葭湄将歌琳的护卫唤过来,“告诉公主,汗王被父亲留下来,还要引荐各部将领、商议军务,一时走不开。我们先下去休息,父亲给我们安排了住所,请你家公主跟我走。”
额托不住点头,然后走过去,将苏葭湄的话翻译成野利语,说给歌琳听。
他躬身在一旁传达时,歌琳依然抱臂而立,披风飞扬,望着远方。
她的卷发编成了两条粗麻花辫,从肩头垂下,头戴插着羽毛的火红笼纱小帽,帽带在颔下打了结垂下长绦。
远方,一道血红的闪电掠过山巅,照见起伏蜿蜒的城墙,如巨龙盘旋于危崖断壁间。
这道闪电同时也照出了歌琳的脸,冰雕般的美艳面庞覆满了泪水。
歌琳身后,苏葭湄和曹叔等了许久,苏葭湄对站在一旁的曹叔解释道:“曹叔,蛮族女听不懂汉语,也不懂规矩,抱歉让您久候。”
曹叔躬身笑笑,脸上一团和气:“不妨事,不妨事。”
这时,苏葭湄看见额托转过头,焦虑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他似乎是犹犹豫豫地走过来,踌躇着对苏葭湄说:“夫人,公主……”
“怎么了?你家公主说什么?”苏葭湄见额托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微一蹙眉,“你就照实说,没关系。”
“公主说她……她在这里等……等汗王。”额托一脸为难,吞吞吐吐。
“那不行,夫君让我照顾她,夫君今夜肯定会忙到很晚。他父亲要和他商议军务,关外我父亲的旧部作乱,至今未……”说到这里声音断了,苏葭湄怔怔看着歌琳的侍女玛吉向她走来,心头爬上一丝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