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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家宴风波

“咦,你们看三少爷在干什么?”

众仆役抬头看去,只见他们的三少爷站在叶振伦身后,向女眷群里做各种口型,表情丰富,还配上了手势。

“小歌,对不起,别生气,我爱你……”

奕六韩反复地对歌琳无声地说这句话,为了让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夸张地做着口型,嘴唇一张一合,表情夸张而丰富,像个顽皮而又纯真孩子。

歌琳几乎要哭出来,万千委屈与哀怨都散去了,她含泪回了他一个灿若明霞的笑容。

看见她的笑容,他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昨晚他忙着带将士们进宫,一直没空去看歌琳,他怕她多心,怕她难过,因此一进庭院就用眼睛找她,只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在一众女眷里实在太显眼了,比所有的女眷都要高出一头,戴着插羽毛的尖顶红帽,金色大披风、大红色翻领胡服、镂花织锦长筒皮靴,腰间的金带扣挂着火镰和短刀。

小歌,他的草原明珠,她真的像一颗明珠,光彩夺目,令天地失色、火炬失光,令在场所有的女人都成了庸脂俗粉。

祭祖告庙完毕,叶振伦在祠堂旁一间配房里落座,对全家人做了一番讲话。

大意无非是,如今一门贵盛,功业显赫,然而月满则亏,盛极则衰,从此以后更应如履薄冰,修身积德,戮力王室,叶家子弟不可骄纵淫逸、威福自专,不可侵民肥己、聚敛钱财……

今日朝会上,除了叶家二少爷封侯,叶振伦还迁了北疆三州的大行台。

过去二十年,镇守北疆的,一直都是武弘苏氏,苏崴和苏峻两兄弟,分别镇守着北部三个州。

叶振伦原是南方两个大州江州、武州大行台,民间称“叶江州”,他经营南疆多年,在江州和武州的势力盘根错节。

然而皇帝征调他平定苏峻之乱,借机将他调离了南疆,这是皇帝的调虎离山之计。

此计却是一把双刃剑,平叛成功让叶振伦再次积累军功、加强兵权。

平叛期间,叶振伦虽然损失一部分从南疆带来的兵马,却也收编了北部郡县的兵马,还纳降了苏崴的旧部,如今升为兵权彪炳的太尉,更加权倾朝野、威行内外。

这场皇帝与权臣的博弈,下一步怎么走,因而变得格外关键。

无怪乎叶振伦会告诫全家,以后叶氏一族更要韬光养晦,如履薄冰。

长篇大论的训话结束后,叶府的家宴方才开始。

家宴开在叶府第四进正堂东边的文德院,宴厅面阔五开间,檐下四面皆是落地式雕花隔扇门窗,明亮通透。

宴厅前设有平台,平坦宽敞,前临一池碧水,莹亮湛然,绕池种了一圈金桂,厅后三间抱厦,抱厦中放着珍贵的兰花盆景。因此叶家的宴厅也叫“兰桂厅”。

由于叶振伦常年驻守边疆,平时府中吃饭都由大厨房送到各院,兰桂厅很少开放,今日为了庆贺封官加爵,厅中银烛辉煌,觥筹交错,音乐缤纷,酒食飘香。

叶振伦和继室吴夫人并列坐在最上首,吴夫人下首依次是叶振伦的其余五个夫人、以及还未嫁人娶妻的幼子幼女。叶振伦的下首依次是三个成年儿子及其妻妾。

然而,长子叶东池的席位是空着的。

奕六韩好奇地朝大哥空着的位置望了几眼,又留意地看了看大哥的一妻二妾。

叶东池的正妻赵玉蛟来自梁国四大豪族之一的颍川赵氏,是当朝皇后的堂妹,只见她头绾牡丹髻,发髻上插满宝石花钿,一枝双蝶金步摇坠下长长的流苏,垂在她的额头一侧,随着她转动的头不断地飘拂着她正转着头找她的夫君,脸上的表情随之越来越郁愤。

“你大哥呢?!”她瞪眼问旁席的叶翎,口气凶蛮。

“大嫂,散朝后圣上赐宴显阳殿时,大哥还和我们在一起。”刚在厅后的抱厦换下礼服、一袭家常杏黄锦袍的叶翎,温雅谦和地半垂眼眸,恭敬答道,“后来宴罢出宫,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大哥。”

“哼,又被哪个花魁请去了吧?!”赵玉蛟气得咬牙切齿。

这时叶振伦在吴夫人陪同下进厅了,他一进来,赵玉蛟立刻收敛起嚣张的嘴脸,换了一副恭顺的模样,文文静静坐正。

厅内的喁喁交谈声都戛然而止,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叶振伦在最上首落座,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叶东池空空的座位,似乎有莫名的伤感和惆怅。而后,他颔下长髯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好像是他咬了咬牙,将什么情绪强行压下,脸上刀砍斧凿般的纹路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和冷峻。

席间,各房各院的妻妾子女,依次向叶振伦敬酒上寿。

苏葭湄之前在厅后抱厦里,就已经教过奕六韩如何说,如何做。此刻还未轮到奕六韩敬酒,奕六韩便从面前精美的白瓷汤碗里,捞出两枚鹌鹑蛋,放进邻座的苏葭湄碗里,低声对她说:“一个给你,一个给小歌,我离小歌远,不方便给她夹菜,你帮帮我。”说着朝坐在苏葭湄下首的歌琳笑眯眯地比划手势。

烛光下,苏葭湄的侧颜精致冷艳,毫无表情,兰花指优雅地拿起银勺,将奕六韩放进她碗里的两个鹌鹑蛋,舀了一个放进嘴里嚼着,又舀了另一个奕六韩正笑嘻嘻地望着她也放进嘴里。

奕六韩笑容凝固,瞪大眼睛,张口结舌。

梁国是分餐制,每人面前都有一张小桌案,菜品都是一人一份。薏仁米鸡汤鹌鹑蛋,其实歌琳面前也有一碗,奕六韩是看歌琳一直呆坐着没有动筷,碧眸里蒙着一层迷雾般的悲伤,心知小歌定是又在思念草原,然而他和歌琳之间隔着苏葭湄,他想给她夹菜十分不便。再加上他也存了个心思,希望借此促进妻妾和谐。

没想到苏葭湄这么不合作,奕六韩一气之下,把苏葭湄面前的汤碗抢过来,从里面一口气捞出五个鹌鹑蛋,接连地放进自己碗里,气呼呼道:“你还我的小蛋蛋!”

“三郎,你为何抢小湄的蛋?”

叶振伦严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奕六韩头皮一炸,忙将汤碗放回苏葭湄面前,站起身一本正经地道,“启禀父亲,小湄不爱吃这鸟的蛋。”

厅中有低低的笑声,奕六韩环顾左右,不明白他们笑什么,无辜地问:“这是鸟的蛋吧?”

他不知道,在梁国,“鸟的”是一句脏话。

叶振伦没笑,他只是关怀地看着苏葭湄,深邃的眼里流动着脉脉温情:“小湄,你喜欢吃什么就跟你二娘说,不要见外。”

叶东池的正妻和叶翎的正妻在同一时间变了脸色。

叶振伦对大儿媳和二儿媳的称呼,都是“大郎媳妇”、“二郎媳妇”,唯独对三儿媳,不叫“三郎媳妇”,而是叫闺名“小湄”,只有对亲生女儿,叶振伦才这么叫。

苏葭湄连忙端着银觞站起身:“多谢父亲关心,我和夫君祝愿父亲眉寿永年,功业隆盛,子孙藩昌。”

苏葭湄以目示意奕六韩,奕六韩赶紧也端起银觞,同时朝歌琳使眼色,歌琳跟着端酒觞站起来,她一起身,一身金玲叮叮咚咚作响。

叶振伦花白的长眉微微一拧,饮完酒坐下,依然注视着苏葭湄,苍然眉目间溢满慈爱之色:“皇上给三郎准了一个月婚假,明日我便请清虚道长来,给你们把吉日定下来,届时为你们操办一个盛大婚礼,补偿当日你们在荒村草草拜堂之憾。”

这一席话说出来,刚刚坐下的苏葭湄和奕六韩,赶紧又站起身来,表示感谢。

歌琳没有再站起身,奕六韩坐下时,朝她看了一眼,眸中含满担忧。

“还有一事。”叶振伦继续说道,“大郎是一妻二妾,二郎的侧室刚殁了,不然也是一妻二妾。三郎,我也不委屈你,你二娘家有个侄女,婉栾淑顺,知书识字,趁这次大婚,你一并纳了做妾,就当是我送给小湄的陪嫁。”

叶振伦所说的“二娘”,就是他的继室吴夫人,子女辈都叫她“二娘”。“大娘”即叶振伦的原配、叶东池的生母,已经故世。

苏葭湄正要再次起身感谢,奕六韩大手一摆:“父亲不必费心了,两个女人我都搞不过来,哪像父亲精力那么旺盛。”

苏葭湄刚直起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厅中再次响起低低的笑声。

叶振伦半点笑意也无,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玄武岩的线条,坚硬,冷厉,毫无舒展的可能,就那么冷冷地等着厅中笑声渐息。

然后,他丝毫不动声色地对奕六韩说:“你长在蛮貘之乡,言谈无状,我也不怪你了,以后多跟小湄好好学一学。还有,让你的野利女人也跟着多学点规矩,她嫁到汉人家,是为汉人妇。汉家女子,行动无声,让她把手上那些叮当作响的东西都摘了。”

奕六韩神色不悦,闷声答道:“是,父亲。”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叶振伦沉稳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严厉。

“啊?”奕六韩一抬头,一脸茫然,“我听见了,父亲,我会谨记在心的!”

“我再说一遍,让你的野利女人把手上那些叮当作响的东西都摘了!”叶振伦面色阴沉,浑厚的声音冷如玄冰。

“回头我会让她摘掉的。”奕六韩讶然望着父亲,脸上是受伤的表情。

“现在就摘掉。”叶振伦一字一句道,深邃长目阴沉如夜色。

“父亲……”奕六韩几乎要哭出来,眼中含泪,站起身来深深作揖,“我回去会让她摘掉的,以后她不会再戴了。”

“不行,现在就摘!”叶振伦厉声道,长髯抖动,脸色铁青。

厅中的气氛顿时凝滞下来,人人屏息凝气,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一阵风吹进来,大厅中的蜡烛熄灭了几支,光线骤然暗了几分。

窜动的暗影在奕六韩身上蔓延,他躬身作揖的姿势异常僵硬,握紧的手背青筋暴突,头颈虽低垂,然而眼皮慢慢往上翻,有一股凌厉的恨意正从眸中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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