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甘婉蘅
西厢的门刚被敲响,歌琳从内室跑了出来。
打开的门外,站着低眉垂首的柳书盈,用熟练的野利语低声道,“公主,汗王不过来了,公主早些歇息。”
碧琉璃般的美眸中,动人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
扶着门扇的玛吉,和站在门外的书盈,心中都是一紧,以为公主会发作。
没想到,歌琳只是僵立着,有些茫然无措地问,“他不过来拿洗漱用具吗?”
书盈还未答话,歌琳又急慌慌地吩咐玛吉,“还不快把汗王的洗漱用具收拾了送去!”
“不必了!”柳书盈忙道,“少夫人有一套汗王的洗漱用具。”
“哦……”歌琳眉睫轻颤,怔怔地低声重复,“那边也有一套……我知道了……”
她转身慢慢走进了内室,什么也没再说。
书盈和玛吉都悲悯地看着她沉默的背影。
如果她像以往那样大发雷霆,可能书盈和玛吉会觉得好受些。
书盈和玛吉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书盈虽是苏葭湄的人,但由于阿部稽的关系,书盈一向和歌琳这边处得不错。
送走书盈,玛吉关上门,朝内室望了一眼安静得不正常。
玛吉轻手轻脚来到内室门边,探头往里看。
只见歌琳抱膝靠在床头,满脸都是泪水,烛光照着那张高鼻深目的绝美容颜,仿佛隔着一层水帘看去的冰雕,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西厢后窗有一片小竹林,秋风秋雨吹过百杆修竹,发出潇潇如泣的声音,涌波起浪一般扑到歌琳身上。
而这时,苏葭湄正在享受她一生中难忘的激情之夜。
秋雨中,扶醉而归的叶翎,和他每次晚归时那样,并没有先回自己的碧梧院,而是先到母亲的影纹院请安。
影纹院有五进,叶翎刚穿过第三进庭院的游廊,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管家的声音道,“徐太医,您这边走,小心路滑。”又斥责打灯笼的仆役,“快些走前,给太医照着路。”
叶翎回过身,只见管家引着一名太医正进院来,一名仆役提着琉璃灯笼照路,另一名仆役为太医举着油纸伞,细细密密的雨丝中,一行人匆忙地走着,刚转进回廊,管家看见了叶翎,连忙打躬作揖,“三少爷!”
徐太医也是一肃,赶紧拱手,“三公子!”
徐岩秋是太医院的接骨神医,叶翎不由心中一咯噔,匆匆还了一礼,便急急问道,“怎么了?母亲摔伤了?”
管家忙答道,“二夫人没事,是金林和阿照被人打伤了。”
叶翎悬着的心落了地,但随即又蹙了眉,声音微冷,“哪一房的人敢打金林和阿照?”
自从叶振伦的嫡妻殁后,叶府一直是叶翎的母亲当家,叶翎的同母妹妹一个是当朝淑妃,一个是临江王妃,叶翎不信府中有谁敢打他们这一房的人。
管家一边带着徐太医继续往里走,一边将事情经过大致跟叶翎讲了。
廊檐悬挂的风灯照耀下,只见叶翎那张窄脸已经气得发青,牙齿咬得脸颊微微扭曲。
踏进第四进庭院方才是吴香凝的起居处,还在檐廊下就听到房内有低低的啜泣声,一名侍女从屋内迎了出来,“徐太医到了?”
房内的哭声立即静止。
叶翎却突然转身将太医一拦,“慢着!徐太医,麻烦你在外面候着,我先进去。”
迎出来的侍女满面惊愕,“二少爷,金林和阿……”
“我知道!”叶翎打断她,径直迈步入房。
房内,奶娘捏着手绢,从绣墩上起身张望,两个小厮站在她身后,肩膀悬着绷带,手被绷带托着。
“二少爷!”
“二少爷!”
两个小厮一见了叶翎,像见了救星,哭着跪了下去。
铺着白狐皮的软榻上,吴香凝直起身正想问太医为何还不进来,叶翎一边做手势让两个小厮平身,一边抢在母亲之前,冷声道,“母亲,应该先请父亲来看。父亲今晚歇在哪个院?立刻着人去请!”
吴香凝叹口气,“这等小事,何必去惊动你父亲。”
“这是小事吗!老三欺人太甚了!他捏碎了金林和阿照的琵琶骨,整条胳臂都废了!”
“二少爷,小的们胳臂废了不要紧,可是三少爷说,要杀了咱们二房所有老小!”金林突然插了一句。
奶娘连忙瞪了儿子一眼。
叶翎一听,果然变了脸色,刚才管家给他说得很简略,没提到这句话,他回身瞪着金林,“他果真这么说?”
“二少爷不信可以问阿照!我若有一句虚言,叫我老娘活不到六十大寿!”金林大声赌天发誓。
奶娘气得翻白眼,几乎要骂出来,不孝子,你发你的誓,扯上我作甚。
见二少爷森然的目光掠了过来,阿照连声道,“没错,没错,三少爷确实说了!说要杀了我们二房所有老小!”
“行了!”吴香凝软糯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露荷,快把徐太医请进来吧。”
叫做露荷的侍女正要出去,叶翎一把拉住了她,“等等!”转头急对母亲道,“母亲,应该先请父亲!一旦接好了骨,证据就没了!”
“你要证据作甚?让你父亲惩罚老三么?”吴香凝双眉高挑,“你就这么急于和老三结仇?”
“母亲,不是我要和他结仇,而是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叶翎眼底升起一股杀气。
“还不是因为他们俩,污言秽语侮辱了老三的女人。”吴香凝媚眼一横,眼风扫过,两个小厮垂下了头。
“可他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杀我们二房所有人……”叶翎捏紧了拳头道,“如果不禀告父亲,只怕他真会干出这种事……”
“那是醉后狂言,况且……”吴香凝凤目中寒意凛凛,扫视着两个小厮,“焉知他们有无加油添醋?”
金林赶紧跪下,“小的若有一句不实之言,叫我老娘活不过今年!”一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扯阿照的衣角,让他也跪下发誓。
奶娘捏住手绢指着儿子鼻梁骂,“老娘今日便要被你气死!你说你没事去招惹三少爷作甚!三少爷那是喋血沙场、战功赫赫的主,惹得起吗?”
叶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一张窄脸拉得更加窄长,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吴香凝从榻上婀娜起身,长裙轻拂过地面,以不容拂逆的气势道,“去把徐太医叫进来,今日这事,谁敢说出去让老爷知道,我饶不了他!”
一边柳腰款摆往内室去,一边头也不回地唤:“青鸟叶翎乳名,你进来。”
吴香凝在一张黄檀圈椅里坐下,挥手示意叶翎关上房门,等儿子落座后,静静凝视他道,“你的对手是老大,不是老三。老三非嫡非长,生母连叶家的门都没进过,任他战功彪炳,也威胁不了你。”
叶翎眼里的恨意和怒色,并未稍减,不服气地扭过头。
吴香凝叹口气,艳丽的眉目间凝着忧虑,“你别忘了,去年你父亲提到要把老大过继给你伯父。”
高临叶氏从开国初,就因定鼎之功而封晋国公,每一代由嫡长子袭爵,一直传到叶振伦的大哥叶明德。
然而叶明德老年丧子,膝下无嗣,一旦他薨了,就只能由叶振伦的儿子袭爵。
叶振伦拟将叶东池过继给叶明德,意思就是想让叶东池承袭叶家的国公爵位。
叶翎嗤笑一声,“母亲不是跟伯母走得很近吗?父亲要过继谁,难道不得听听伯父自己的意见?伯父会选择那个常年混迹花街柳巷的家伙?”
吴香凝摇摇头,眉间忧色未减,“不管怎样,你现在不能得罪老三,一旦老三站到老大那边去,老大可就平白得了一个臂助。”
叶翎神色阴冷,“莫非母亲以为老三会助我们?哼,前日我向他借阿部稽,帮我们队跟赵栎他们队打马球,他拒绝了我,今日又做出这等事来,这明显已经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叶翎借阿部稽打马球的事,奕六韩之所以拒绝,是因这些日建豹跃军,离不开阿部稽。其实事后,奕六韩也开玩笑似的问过阿部稽,“我二哥听说你马术超群,想让你帮他打一场马球,你若愿意去,我许你一日休沐,军中的事先放下。”
阿部稽一口回绝,奕六韩还因此笑他,“你咋对我二哥避之不及?你可知道我二哥对你相思入骨?”
阿部稽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吴香凝劝道,“这些都是小事,咱们不指望老三和我们一条船上,只要他不站到老大的船上就行。青鸟,当初你爷爷那么宠你父亲,最后袭爵的还是你伯父。若不是你伯父家的景兴没了,叶家的国公之位,你和老大谁也轮不到……
叶家如今子息不繁,你伯父家绝了嗣,你父亲虽有三个儿子,却至今没抱上孙子。老大为了苏大小姐的事,至今常不归家,你若能快点让你父亲抱上孙子,父亲对你必定越发看重……”
叶翎的神色一滞,阴冷的窄脸,刹那间被深沉而强烈的悲伤笼罩,连吴香凝都被触动,疼惜地看着儿子,凄然道,“我知道你还在为灵芸叶翎的爱妾,难产而死伤心,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也想开一些。眉初叶翎的正妻这孩子身体不好,你也该早日添一个妾室了,我托人给你找一个有宜男之相的姑娘,快点为你父亲生个孙子吧……”
“咳……咳……”叶翎突然咳嗽起来,拳头抵着下颌。
“你是不是淋着雨了?”吴香凝从椅背上直起身,一脸关切。
“我没事,这点小雨……”叶翎摆摆手,神情有些怪异,又清了清嗓子方道,“母亲,今天介之兄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子,是这次平定苏峻之乱,他父亲掳获的女俘。介之兄看这女的长得像灵芸,便不曾碰她,准备把她赠送给我,用她换我那匹黄骠马。”
“你这孩子,我不是告诉你了,要找宜男之相的姑娘。”吴香凝微带责备地挑起凤眼,“你啊,心中就只有灵芸……”
“这姑娘亦有宜男之相,母亲不信可以问介之兄。”叶翎急道,哀恳地看着母亲。
看到儿子这神情,吴香凝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沉默半晌,到底对儿子的宠爱占了上风:“真的那么像灵芸?”
“嗯……”叶翎颔首,瘦削冷峭的面部线条,忽然柔和了,细细的眼睛在烛光下流溢着深情,“她也有两个酒窝,就连声音都像,都是那么妙解音律,有如天籁……”
“好吧,过几日把她带回家我看看。”吴香凝带着宠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叫什么?”
“甘婉蘅,柔婉之婉,蘅芷之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