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歌琳的危境

歌琳和吴令姬跪伏于地，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

叶振伦坐在花梨木圈椅里，双手撑膝，高大的身躯即使坐着，亦有渊渟岳峙般的气势。他一双鹰目冷光迸射，久久盯视歌琳，许久不发一语。

这种冰冷、威严、震慑的沉默，犹如冰山雪峰，仿佛连空气里都散发着一股股冷意，凝结成一块沉重的大冰块，兜头朝歌琳和吴令姬压过来。

歌琳一直匍匐于地，满头卷发编成了两条粗麻花辫，从肩头垂地。

她腿长高挑，这样一直趴跪着，十分难受。

她并不怕叶振伦。

你算什么，我父亲赫兰穆图，是大草原上的可汗，杀伐决断、铁血残暴远胜过你。我是赫兰穆图的女儿，身上流着父亲勇武的血液，我若是赵玉蛟，你别想躲过我那一刀。

我跪在这里，向你卑躬屈膝，都是看在奕六韩的份上。因为我爱他，为了他受多少委屈都可以。你不要以为，我是因为畏惧你。

眼角余光看见旁边的吴令姬，肩膀在微微发抖，歌琳嘴角掠过轻蔑的冷笑。

“你们给我听好了。”叶振伦骤然开口，仿佛一把冷锐的钢刀，劈开沉默凝成的巨大坚冰，空气中的寒意愈加凛冽，“小湄肚子里，是老夫的第一个孙子，若我的好孙子遇到任何意外，我必追查到底。一旦查出元凶首恶，我要她用命来尝。若查不出元凶首恶，你们迎晖院上下所有人，全部杖责两百，家法从事！黄真，把我的话用野利语翻译一遍！”

名叫黄真的长随懂胡语，将叶振伦的话用野利语转述了一遍。

奕六韩担心地看着歌琳，黄真转述父亲的话时，歌琳交叠在额前的手，缓缓地攥成了拳，奕六韩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歌琳发作。

然而并没有。

吴令姬先说了一句：“是，父亲。”

接着，歌琳也用生疏的汉语应了一声，“是，父亲。”

叶振伦颔首，神色稍缓，又对伺候在苏葭湄床畔的侍女道，“你们两个是小湄的贴身侍女，亦要加倍小心。一会我走后，立刻将我的话传给迎晖院上下所有人。”

柳书盈和唐虞齐声应道，“是，老爷。”

送父亲到迎晖院大门外，叶振伦突然站住，转头对奕六韩道，“国丧期间，你给我规矩点。老夫正要严查，必要查出一批偷偷开荤举乐的，趁机将他们贬官罢黜，以铲除异己。咱们自己可不能被人抓住把柄，知否！”

“是，父亲。”奕六韩一凛，他刚刚还想着要带小歌偷偷吃顿肉呢。

躬身揖首恭送父亲离去，奕六韩慢慢踱回来，乌黑的剑眉如两柄利剑绞在一起。

回到正房，吴令姬坐在苏葭湄床畔，垂首敛目伺候着。

“小歌呢？”奕六韩问柳书盈。

“回西厢了。”书盈柔声道。

“书盈，你过来。”奕六韩将柳书盈叫到正房外廊下，看着她道，“你比唐虞心细机灵，小湄这里，要拜托你多加小心，不要让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乘。”

“汗王放心。”书盈其实更喜欢称他为汗王，这个称呼能勾起她心底最美的记忆，让她想到玉井山，想到和阿部稽的初识。

“还有，修鱼的事……”

“汗王，你就放心好了，我不会和四小姐争的，我知道分寸。”柳书盈清澈如水的秀目，盈满了温柔深彻的理解，“只要心中有彼此，又岂在朝朝暮暮。”

“好。”奕六韩点点头，“既然如此，你给阿部稽写一封手书，劝他接受这桩婚事。他若听说不能纳你为妾，只怕三万骁骑为嫁妆，他都不肯答应。”

太了解最好的兄弟了，那个家伙一向自视甚高，他是不屑于依靠婚姻来获得实力的，何况这段婚姻的代价是失去他心爱的女人。

“是，汗王。我这就修书去。”书盈微微屈膝应道。

奕六韩点点头，做了个手势，让她忙去，自己从穿廊往西厢走。

飞翘的檐角飘过一抹粉纱般的晚霞，红枫胜火，黄叶飘零，深金艳紫的菊花在晚霞垂照下，争奇斗艳，绚丽多姿。

叶府影纹院，吴香凝正前簇后拥地踏进第三道仪门。她刚从宫里顺天叶太后处回来，国丧期间，吴香凝亦是粗衣布服、未施粉黛、全无饰物。

然而，那掩饰不住的满面春风、从眉梢眼角迸发的得意骄矜，让她整个人都焕发了一种耀眼的光彩。

她，奴婢出身，过去是河间卫氏的家生丫鬟，从小伺候卫家嫡出小姐卫孟津。卫孟津嫁给叶振伦，她亦随之陪嫁过来。

起初叶振伦都没有多看她几眼，毕竟，她虽相貌秀丽，但算不上倾国之色。何况叶振伦的出身，和她的出身，那是天差地别。

后来，她用了点手段，在卫孟津怀上叶东池的时候，爬上了叶振伦的床榻，并且珠胎暗结，一索得男。

等卫孟津发现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卫孟津为此和叶振伦闹得很僵。

叶振伦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忍受女人跟他发脾气。

睡你的丫鬟怎么了，女主人的丫鬟就是给男主人睡的。

叶振伦越发赌气地抬举吴香凝，吴香凝虽然没有家世，但肚子争气，生了叶翎之后，又连生两个女儿，而且两个女儿都取了父母相貌的优点，长得比吴香凝更美貌。

更幸运的是，叶家嫡出的大小姐叶嘉妍，在皇上选妃时躲到高临去了。皇上一眼就看中了吴香凝的大女儿，叶繁炽。

叶繁炽自己亦聪明懂事，一进宫就左右逢源，竟连当时大权独揽的赵太后，都被叶繁炽奉承得对叶家放松了警惕。

叶繁炽还促成了二妹叶曼珠和皇上的弟弟慕煊的婚事。

慕煊并非赵太后亲生，但毕竟是皇帝唯一的亲弟弟，赵太后自然想把赵家的女子嫁给慕煊，进一步巩固赵氏的权位。

然而，赵太后的几位侄女，都看不上慕煊这个痴傻的大胖子，说什么也不肯嫁。

叶曼珠却很听姐姐的话，在姐姐的安排指导下，有意地接近慕煊。

慕煊痴痴傻傻，却知道谁对自己好，赵家姑娘们瞧不起自己，而叶家姑娘像大姐姐关怀自己。

有次赵太后拿慕煊开玩笑，问他要不要媳妇时，痴傻的慕煊指着叶曼珠：“我要她，我要她当媳妇！”

慕煊对皇权毫无威胁，赵太后一向比较宠他，几乎当亲儿子一样，故而，最后居然首肯了这桩婚事。

一生乾纲独断、雄才大略的赵太后，却在这里留下了最大的疏漏。

无怪乎叶振伦抬举吴香凝，他有今日的辅政地位，两个女儿功不可没。

从一介婢女，成为当朝太后的母亲，吴香凝的人生如日中天，她连走路的步子都像要飞到天上去。

刚进第三道门，叶翎迎了出来，“母亲。”

“咦，你怎么来了？”吴香凝满面的春风吹啊吹，连叶翎都被吹得有些睁不开眼，怔怔看着仿佛年轻十岁的母亲，“母亲从繁炽宫里回来？”

“该叫顺天太后了，怎么还是不改口？就算是你亲妹子，亦当尊奉礼制。”吴香凝口气虽带着淡淡责备，却笑容满面，宠溺地携了儿子的手，笑盈盈地和儿子一道进屋。

问了几句寒温，叶翎说道，“大哥约我今晚去他院里用膳喝酒。”

“哦？”吴香凝一挑眉，“太后临朝，他紧张了？这会儿才想来和我们结好……哼，他不是有他大伯嘛，就等着有天被大伯过继，承袭晋国公爵位，然后一辈子可以眠花宿柳，安枕无忧。”

“说到此事，母亲，以顺天太后如今的地位，能否左右大伯的决定？”

“左右你大伯的决定作甚？”吴香凝媚眼斜飞，甜美一笑，“咱们不稀罕那个晋国公爵位，等顺天太后称制，咱们要什么没有？”

叶翎眼睛一亮：难道母亲早有成算？莫非，繁炽要越过伯父，给父亲上王爵？

北梁立国百年，虽然豪强势大、门阀当权，但也从来没有异姓王。

叶翎心中扑通乱跳，须臾，又道，“还有一事，母亲，三少夫人有了。父亲大喜过望，我看前些日六娘生子，父亲都没这么欢喜……”

这下，吴香凝一脸的喜色蓦地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