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父狠母毒
叶振伦负手在正房外廊来回踱步,胸前美髯微微飘拂。
一向挺拔劲健的身形,竟微微有些驼背,显出无尽的苍凉。
正房旁的耳房里,他的女儿正虚弱地静躺着,为避免颠簸,暂且不能抬回猗竹轩。
正房里的暖阁中,周太医正在给他的儿媳他当成亲女儿的儿媳诊脉安胎。
而西厢,他儿子最心爱的女人,还未苏醒。
怎么一天之内,他的家里会闹得如此天翻地覆?
叶振伦忽然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流遍全身。
他手扶廊柱,从檐角树枝间仰望苍穹。天际寒云乱卷,斜阳西坠,冷冷的红光透过浓厚的层云,如血丝般一缕缕渗出。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叶振伦猛地回头,满面忧急,“如何?”
周太医和吴香凝踏出门槛,周太医躬身道,“启禀大将军,三少夫人微有胎漏,不过情况并不严重,我已写下药方。只要静躺,加上服药,慢慢胎像就会稳定。”
刹那间,叶振伦只觉一颗悬着的心落回了原地,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从胸臆间大大地吐出一口气,眼里蓦地浮出一层模糊的老泪,仰头看向苍穹,低低呢喃:“义弟……义弟……我总算对得起你……”
吴香凝道,“我刚才问三少夫人了,说野利妾踢她肚子,大概是下人们以讹传讹。但野利妾打了三少夫人耳光,这是真的。三少夫人半边脸都肿了,可怜啊……”
叶振伦抬腿就要进屋去看苏葭湄,吴香凝伸手一拦,“老爷,三少夫人微有胎漏,见了一点血,老爷还是避讳为好。毕竟是儿媳,不是亲女儿啊。”
叶振伦怔住,已经抬起的腿收了回来。
周太医告辞,叶振伦拉住他,“周太医,我三儿媳这一胎就拜托给你了。这是老夫的长孙,还请你多多费心!”
话说得客气,然而目光却冷峻,逼视着周惠泽。
周惠泽忙不迭地作揖,“大将军尽管放心,只要三少夫人不再受到任何惊吓和意外,这一胎定能顺利生产。”
不再受到任何惊吓和意外……
叶振伦突然转头,叫自己的心腹侍卫:“任敖,万华,你们两个过来。”
刚才和歌琳对战的四员高手中的两个,虎虎生风地走来,一抱拳:“主公有何吩咐!”
“我要你们俩从今日起,轮流给我守护三少夫人,白日里就站在此处守着,晚间就住在正房旁的耳房。三少夫人有任何吩咐,你们都必须惟命是从。有任何人再敢擅闯正房,来侵扰三少夫人,你们可以格杀勿论!”
“是,主公!”“是,主公!”两个雄武汉子铿锵有力地抱拳应诺。
吴香凝的脸色微微一变,正要说什么,叶振伦突然面罩寒霜,大喝一声:“召集迎晖院上下所有人等,给我在中庭集合!”
说罢负手走下台阶。
周太医走后,书盈拿着药方正要去抓药,苏葭湄叫住她,“你看到唐虞了吗?”
书盈一愣,“好像一直没看见她。”
“如果看见她,把她叫进来。”
“是。”书盈拿着药方出去了。
房里只剩苏葭湄和青黛。
青黛这是第一次进正房,作为一个粗使丫鬟,她以前没有权利进入主人的房间。
这次她叫来修鱼,立了大功,苏葭湄之前承诺过要提升她为房里伺候的侍女。
房里伺候的侍女和粗使丫鬟的待遇,那可是天差地别。
青黛没想到自己有机会晋升,心里十分激动,却不敢露出半分,眼睛也不敢乱瞥,越发垂首低眉,如履薄冰。
室内安静,苏葭湄让青黛打开窗户和暖阁的门,让外面的声响可以清晰地传入。
她流了一丝淡淡的血,这是微微胎漏先兆流产的症状,只能静躺,不能走动。她只能坐在这里,靠着听觉来获知外面的状况。
她听见叶振伦本来要进来看她,被吴香凝阻止了。
到这一步,她差不多已经能肯定,这一切都是吴香凝搞的鬼。
吴香凝先是收买周太医,流掉歌琳的孩子。
然后再用凌迟野利俘虏的事,挑起歌琳和自己的纷争,趁机流掉自己的孩子,再栽赃歌琳。
凌迟野利俘虏的事,一定是甘婉蘅那贱人透露的,甘婉蘅当时正巧被三叔麾下一位偏将纳为妾了。
只是,她们没想到歌琳只打了我一耳光,并没有下重手。
所以,她们弄掉我孩子的毒计落空了。
但是,歌琳踢我致使我滑胎,这个谣言太可怕了,这直接导致父亲打了歌琳。
是谁传出的这个谣言?
是唐虞吗?
如果连唐虞都被收买,那我太危险了,她们都把魔爪伸到我身边的心腹了。
苏葭湄倚着引枕靠在榻上,手紧紧护着腹部,手心沁出了冷汗。
这时,她听见了叶振伦威严浑厚的声音:
“我要你们俩从今日起,轮流给我守护三少夫人,白日里就站在此处守着,晚间就住在正房旁的耳房。三少夫人有任何吩咐,你们都必须惟命是从。有任何人再敢擅闯正房,来侵扰三少夫人,你们可以格杀勿论!”
苏葭湄微微一震,心里的感激和感动,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滚烫的热泪刹那间蒙住了眼睛。
父亲……爹……
自从嫁给夫君,她就从未得到过丈夫的宠爱,没想到,倒从公公这里,得到了父亲般的爱护。
然而,叶振伦对她这般爱护,吴香凝会更加嫉妒吧,会不会狗急跳墙,使出更阴毒的招数?
周太医是吴香凝的人……
一股寒意腾地从脊背窜上,苏葭湄忽然瑟瑟发抖。
这时,她听见院子里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喧哗。
是迎晖院所有下人在中庭集合了。
一声浑厚苍劲的咳嗽,让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
叶振伦面朝所有人,森冷威慑的声音如寒铁震动金石,回响在整个迎晖院朱檐翘角间:
“今日野利妾害三少夫人惊胎,其下场你们都看见了。下次三少夫人若再出意外,整个迎晖院所有上下人等,不管是否罪魁祸首,全部动重刑严惩,有如今日野利妾!”
房内,苏葭湄清晰听见叶振伦的声音,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
周太医敢害歌琳的孩子,是笃定叶振伦根本不会追究。叶振伦都说了,歌琳肚子里的是“野种”。
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周太医应该没有那个胆子加害。
所以吴香凝才要假手她人来害我。
好个卞庄刺虎的连环计,假手歌琳害我,再假手父亲虐打歌琳。一旦夫君回来知道了,父子必起冲突,若再除掉叶东池,大伯又没有后嗣,叶家的一切就都落到吴香凝这一房了。
苏葭湄紧紧咬了下唇,浑身如坠冰窖,整个身体连着心脏全部都颤抖了。
怎么办?敌人太强大、太可怕了。
我虽有父亲撑腰,但到底疏不间亲,我这个儿媳,怎么也敌不过父亲的枕边人。
苏葭湄深深地呼吸,驱散心头寒意,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脑中渐渐恢复一片清明冷酷。
如果敌人太强大,就只能离强合弱找同样被敌人所威胁的弱者,结为同盟。
苏葭湄在脑中筛了一遍:可以结为同盟的人选,目前能想起来的,有三个。
宁眉初,叶东池,修鱼。
正房旁的耳房,原本是柳书盈的房间,临时做了修鱼静养歇息的场所。
修鱼睡得很熟,梦里,她见到了最心爱的男人。
骁骑营开拔的那天,她驻马高坡,望着他骑马随着中军营远去。
滚滚烟尘,漫天旌旗中,他银甲雕翎的身影,那样高峻轩昂,远远望去,在一众甲胄中格外气势夺人,威武无匹。
她多么希望他能回头,然而他没有。
刚才叶翎特意驱马上前告诉他,修鱼来了。
可他只是朝她这边淡淡望了一眼,略点了点头,便扯动缰绳,掉转马头,扬鞭径去。
“阿部稽从小就是那个死样子。”三哥笑嘻嘻的声音回响在耳畔,“现在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伺候这位爷的了?”三哥开始拍着胸膛自吹自擂,“也只有我这样胸怀天地的人,才能包容阿部稽。明白么?”
回忆着三哥的话语,修鱼稍觉安慰,心想,也好,阿部稽这样不通人情的性格,他会专心对我的。像三哥那种跟哪个女子都打成一片的,最容易滥情了。
修鱼听三哥说过,刚回京城的时候,三哥被好兄弟勒内拉着去过一次青楼,也把阿部稽拉上了。
那晚,奕六韩和勒内各拥了一个花魁去风流,早上起来,两人在楼道里遇见,都是红光满面。
草原上是没有妓女这个职业的,奕六韩和勒内以前又都是奴隶,没有太多的风月经历。
“如何?”奕六韩低声问勒内,两眼闪着猥琐的光。
“果然是……”勒内完全无法形容了,啧啧称叹,“原来还有这么多玩法……”
“你们玩了多少花样?”奕六韩搂了最好的兄弟下楼。
“你不知道有三十六式?”
“难不成你一晚上三十六次?好小子,你什么时候练了神功,也不传给我!”
“额……汗王,你不是说你师父,为了你能把他女儿照顾好,传授了你阴阳合欢大法……”
兄弟俩说笑着,突然发现,阿部稽怎么还没出来?
昨晚,阿部稽不是也和一个花魁进房了么?
找了老鸨来问,老鸨说:“哦,昨晚伺候那位公子的是漾春,我这就去把漾春叫来。”
“漾春?荡漾的漾么?”勒内问。
奕六韩斜睨勒内一眼,“你的汉语学得不错嘛。”
“这花名也太……”
不一会,漾春来了,一脸茫然,“我正想问你们,昨晚那位公子去哪了。我转身去拿茶壶,等我回过身来,只觉烛光一闪,那位公子就不见了。之后我找遍了房间也没看着。”
奕六韩和勒内面面相觑,而后,兄弟俩哑然失笑。
听了这个故事的修鱼,以手托腮,满脸都是甜蜜的笑。
她没有爱错,阿部稽。
阿部稽……
她不断喃喃念着这个心爱的名字。
阿部稽……
柳书盈抓完药回来,想起药罐放在自己那间耳房了,因为苏夫人前段时间胎像稳定,本来已经停药了。
她知道修鱼在这间房里休息,便尽量放轻脚步,然而,刚靠近门口,就听见了那个此生此世最刻骨铭心的名字。
阿部稽……
“修鱼,你醒了?”叶振伦的声音焦急中带着欣喜。
“爹……”修鱼的声音依然微弱,“小歌姐姐怎样了?”
叶振伦顿时沉了脸,“修鱼,你不要被那野利贱货蛊惑了!她打了你三嫂,害你三嫂差点滑胎,你知道么?!”
“爹,你听我说,这里面一定有误……”修鱼挣扎着撑起来,神情急迫,正要说话,突然叶振伦身后,伸过来一张甜美的笑靥,仿佛带毒的罂粟花,“修鱼,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管这些闲事作甚。哎,那个叫青黛的小丫鬟也真是不懂事,明明知道四小姐身子不好,还跑去把四小姐叫来……”
修鱼躺了回去,闭上眼,“二娘,你能不能先出去,我有话对爹说。”
吴香凝忙道,“修鱼你还是养着吧,有何事以后再说。刚才康禄来报,国公爷上门了,老爷急着进来看你,我都没禀报呢。”
“大哥来了?”叶振伦立即站起,“怎么不早说?”
叶振伦的大哥叶明德是叶氏家主,继承了叶氏的晋国公爵位,虽然他一向不如叶振伦强硬有手腕,凡事都听叶振伦的。但他毕竟是兄长,而且年迈多病,叶振伦听说他亲自上门,岂有不重视的,当即起身,嘱咐修鱼好好歇息。
吴香凝送叶振伦来到室外,叶振伦站在廊上,突然停了脚步,沉声对吴香凝道,“你刚才说,是哪个丫鬟跑去把修鱼叫来?”
“青黛。”吴香凝轻声答,眼里幽光流转。
“她是三少夫人的贴身侍女?”
“不是,就是个干粗活的丫鬟。”
一听不是伺候小湄的,叶振伦冷声道,“不要惊动任何人,悄悄把她杖毙了。”
再无二话,龙行虎步向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