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弦歌已断2
帕丽疲惫而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淡淡道,“你起来吧,我知道了。”
玛吉长长松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空气。
可是这天午后,奕六韩并未到达,玛吉等人一直等到傍晚,才有消息传来,奕六韩刚出白狼县就不慎坠马,摔伤了腿骨。
玛吉闻讯,心中剧烈一痛:以汗王的骑术,居然会马失前蹄,可见心中有多焦急痛楚。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天一大早,突然彤云蔽日,北风怒号,气温又骤降了。
天上沉沉的阴霾像厚重的铁幕,北风吹得院中的树木发出凄厉的飒飒声,这时,风里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猛烈的马蹄声惊破清晨的寒霜冷雾。
院中所有的亲兵都把头转向院门。
帕丽和玛吉从正房廊下跑出来。
小柔也从房间跑到廊上,引颈而望。
由于是清早,院门都还没开,突然就被人大力撞开,发出轰然一声响。
“小歌!我回来了!”一声撕心裂肺、摧肝裂胆的呼号,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奔了进来。
那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而像一个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人。满头粗黑发辫全部散了,被风吹得乱糟糟地,像稻草般乱七八糟披散着,多日未剃的胡须蓬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胡须上全是黑乎乎的污垢,满身满脸都是尘土和污垢,身上的皮袄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布满血丝,血红可怖,像是有疯狂的烈焰在燃烧。
他从进院就发疯般横冲直撞,发狂地悲嚎,“小歌!小歌呢?小歌,我回来了!”
他似乎根本不相信伊人已逝。以为还跟过去一样,每次打仗归来,他刚进院,她就会从西厢房猛地冲出来,绿眸闪耀,裙裾飞扬,撞墙自尽般扑进他怀里,整个身子往他身上蹿,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他,仰起头来与他疯狂热吻。
他直直地望着布置成灵堂的西厢房,白色的丧幔在北风中飘荡,“小歌……我回来了……”他目光发直,呆呆地呢喃着,身子剧烈一摇晃,于阗抢上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整个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北风呼啸着掠过树梢。
所有的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披头散发、满身污垢、一瘸一拐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向灵堂走去。
“小歌……我回来了……”
“叶三郎,叶三郎!”忽然院门处奔进来一道火红的身影,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叶三郎你等等我!哎,等等我!”
火红的身影喘息稍定,就继续往灵堂方向追过去,却在堪堪要追上的时候,被“砰然”的摔门声关在了外面。
“叶三郎!喂,你开门!”霏霏嘭嘭拍打着黄杨木门,“让我进去给小歌姐姐烧柱香!”
突然,门内传来的“哐当”一声巨响,让霏霏陡然顿住,趴在门扇上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将耳朵贴在门上谛听:门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男子狂乱而悲怆的低语。
她的心蓦然狂跳起来:叶三郎把棺材劈开了,把他心爱的女人抱出来了?
难言的震撼撞击着她,忽然就有眼泪无法抑制地滚落,霏霏整个身子靠在门上,额头抵着门扇,许久不动。
门内也逐渐安静下来,无声无息,似乎里面空无一人。
午后,素雪飘零,漫天漫地雪花纷飞。
霏霏靠着门慢慢地坐下来,双手抱膝,背靠门扇,仰望着满天飞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她出生那天,也是大雪霏霏,所以父亲给她取名“霏霏”。
一个胡族妇人穿过飞雪走来,温和地对她说,“霏霏小姐,你要不要进房休息,喝点水,吃点东西?”
霏霏从膝盖上抬起头,对她和善地一笑,满面尘埃也遮不住绝世的明艳,美眸刹那间如星辰璀璨,“不,我在这里陪他。他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离开。”
帕丽只得离开,让于阗给霏霏送去水和吃食。
霏霏见于阗过来,焦急道,“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叶三郎不会自杀吧?”
于阗将托盘放在地上,贴到门扇上谛听了一会,对霏霏摇头道,“汗王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霏霏依然一脸担忧。
“我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真的吗?为什么我听不见?”
“额,大概内力深厚的人才能听见吧。”
“噢……”霏霏松了口气,点点头,绽开笑容,“谢谢你。”
她拿起一张蒸饼吃起来,问道,“你叫他什么?汗王?”
“叫习惯了。”于阗颔首道。
“小歌姐姐是你们的公主?”
“嗯。”
“汗王很爱你们公主?”
“爱得拿全世界跟他换,他都不要呢。”
“我知道。”霏霏点头,咽下一口饼,“在乌干道,他摔到悬崖下,身上几处骨折,但他都要急着回来看你们公主。后来在沙泉县,他接到你们公主过世的消息,当场就晕死过去。救醒后他就疯了似的狂奔,我怀疑从那天起他就没睡过觉,没吃过饭。要不是他在白狼县从马上摔下来,小腿骨折,耽搁了几天,我根本追不上他。”
于阗侧过脸去,面肌颤抖,强忍住泪水。
“你们公主很美吧?”
“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于阗说道,仰头望着廊外飞雪,眼里弥漫开一层迷蒙的水雾。
“唉,她到底怎么死的?来报丧的那个人支吾着说不清。”
“自杀的,军报说汗王在乌干道战死了。”
霏霏眼中升起无比的仰慕与钦佩,“好刚烈的女子。”
于阗重重点头,满眼骄傲,“公主病了多日,已经非常虚弱,却还有力气抽出匕首,扎进心窝,那一刀又快又准,根本救不过来。”
“真是个坚刚勇敢的女子……”霏霏眼神里是无尽的向往,“可惜我不能亲见她的风采。”
于阗再也忍不住,将脸埋进了手里,双肩抖动,无声地哭起来。
直到暮色降临,雪仍在下,奕六韩仍未出来,霏霏也仍抱膝靠墙守在门外。
雪花纷纷洒洒,如琼花乱舞,须臾积粉,顷刻成盐,随风而起,层层叠叠铺满庭院和枯枝。
忽然间,大雪中传来凄厉的长鸣,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霏霏仰起头,透过翘檐飞雪,看见大群黑鸟在天上盘旋,随着雪花飞扬飘落,像黑色的雪片与白色雪片交织落下,洒下一串串凄怆的悲鸣。
霏霏只觉魂断神惊,不由趴在门上,对着门缝轻声呼唤,“叶三郎,你能听见吗?你和我说一句话好吗?”
然而,屋内依旧死水深潭般,无声无息。
霏霏扒着门缝往里瞧,漆黑的灵堂内什么也看不见。
他抱着心爱的女人睡着了吗?
“霏霏小姐,你去睡吧,我来劝劝他。”帕丽又来了。
霏霏用袖子抹去一脸冰冷的泪,倔强地摇了摇头,“他不出来,我就不走。”
帕丽叹息一声,靠在门上对着门缝说话,“小奕,是帕姨。你听我说,死者已矣,你应该坚强起来……”
帕丽劝了很久,里面一点声息都无。
最后,帕丽只得离开,临走时劝霏霏进房睡觉,霏霏不肯。
帕丽让于阗给霏霏送来毡毯和锦被,霏霏将毡毯铺在灵堂外的廊道里,裹着锦被就这样睡了。
“三郎,你在里面陪着她,我在外面陪着你。”少女霏霏满眼痴情,裹着厚厚的锦被,望着夜空下飘零的雪花,喃喃道。
第二日又是一整天,奕六韩把自己关在灵堂里。
霏霏仍在外面廊上守着,不时扒着门和他说话,然而,没有听到一句回答,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看见有个胡女远远地逡巡,似乎想过来,又不敢。
对面廊下还有个倚着廊柱搔首弄姿的年轻女子,频频朝这里张望。
霏霏不关心这个院中的女人们,她知道这里住都是叶三郎的女眷,她也知道他肯定有很多女人,但她毫不关心。
她只在意他的悲喜,她只关心怎样帮他从悲伤中走出来。
午后,雪停了,阳光普照,满院积雪如同晶莹剔透的镜子,泛着耀眼的白光。
霏霏上完茅厕回来,拉住于阗道,“你去听听他还活着吗?”
于阗跟着她来到灵堂外,贴着门谛听了许久,眉头锁得很紧,霏霏紧张地瞪大眼,脸色煞白,“怎么了?”
“气息很微弱,汗王他……”于阗也焦急起来。
“那怎么办?”霏霏跺脚,“破门而入吧!”
于阗摇摇头,“还是先去把帕丽婶子叫来吧。”
“快去啊!”霏霏急得哭出来,转身就拍打房门,“叶三郎,你再不出来,我们就破门而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