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弦歌已断3
“哗啦”一声,门扇突然之间拉开。
霏霏吓一跳,差点一头栽倒进去,扶住门框稳住身形,震惊地睁大了眼。
他站在门口,多日未进食,让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变成一副高而瘦长的嶙峋骨架,眼窝和脸颊都微微下陷,满脸污垢被泪水冲刷成一道道,虽然已经干涸,却形成了诡异的仿佛图腾一般的图案。从鬓角一直蔓延到两颊的乱蓬蓬的胡髭,纠结着鼻涕、泪水、尘土混合的污垢。
乍然从昏暗的灵堂走出,漫天漫地的雪光迎面刺来,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秀长眼睛,出现了片刻的盲目。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样的他。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霏霏毛骨悚然地想,这味道……是尸臭。
尽管天气寒冷,但尸体的气味是不会好闻的。
他一直抱着她的尸身吗。
霏霏只觉脊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怯怯地往灵堂里看了一眼,却没有看见她。
那具棺木静静停在暗处,已经合上了。
他把她放回去了吗?
“帕姨……”他的声音让霏霏捂住了嘴,几乎骇然惊叫。
他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那样清朗阳光的声音,变得低沉喑哑,仿佛砂纸摩擦铁石,“帕姨,把小歌……下葬了吧。”
雪霁天晴,苍穹湛蓝,空气清冽。
向落山坐落在饶凤城北面。隔着大片掉光了叶子的树林,可以看见东边的泷河就像一条惨白色的白练,宽宽窄窄地蜿蜒伸展,横亘于天地之间。而西边白雪皑皑的山脉渐次抬高,耸立天际,无数雪白的山头绵延起伏,仿佛洁白无瑕的巨大卧佛雕像。
歌琳就葬在向落山东北麓的斜坡,按照野利部的习俗,没有垒坟丘,也没有墓碑。
然而这个位置,就算没有任何标志,奕六韩也不会忘记。
选坟地时,他走到这里就再也无法挪动。
野利部信仰雪山女神,这个位置前临大河,背后是绵延的雪山张开双臂环抱。而前方更远的地方,则是野利部曾经生活的大草原。
我的小歌,要永远在雪山女神的怀抱里,遥望着故乡。
漫山遍野的积雪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悲彻入骨的胡笳声在天地间回旋,仿佛是一缕缕断魂在悲泣。
送葬的人渐渐走光了,连不肯离去的霏霏,也被奕六韩利刃般的眼神吓得乖乖离去。
奕六韩只留了帕丽。情同母子的二人,坐在歌琳墓前。
帕丽慢慢将事情从头到尾地讲了,只隐瞒了奕六韩和玛吉一节。
讲述过程中,她看见奕六韩低垂的发辫下,肩膀在剧烈颤抖,搭在膝盖上的手由于用力握拳,骨节惨白发青,手背上青筋暴突。担心他承受不住,她几次停顿,然而,每次她停顿下来,他都嘶哑地低吼,“讲啊!继续!”
讲到苏葭湄假装滑胎,让侍女传谣说歌琳踢了她肚子,叶振伦听说后暴跳如雷赶来,一脚猛地踹中歌琳腹部。歌琳刚小产还未恢复,被这一脚踹得跪倒在地,弯腰吐出大口的血,叶振伦又从侍卫手里拿过刀鞘,狠狠抽打歌琳的脸,直打得歌琳满脸鲜血飞溅,牙齿迸落,当场晕死过去。
“啊”帕丽听到一声从胸腔深处迸出的哀嚎,仿佛有谁把他的心脏生生挖了出来,那样凄惨、悲恸、绝望的哀嚎,吓得帕丽连忙扑过去,将养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把他剧烈痉挛的身子搂住,把他的头摁在自己胸口,“小奕,你冷静,冷静。你要为小歌报仇,就一定要先冷静!”
可是他发了疟疾般剧烈颤抖,抖得全身都要散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始终发不出声音,也哭不出来。
许久许久,他才终于爆发出一声野兽失偶般的悲嚎,啊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帕丽失声痛哭,“为什么?帕姨,我做错了什么,父亲要这样?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心爱的女人?”
帕丽的胸口迅速被养子的泪水打湿,感受着他悲狂至极的嚎哭,他体内那汹涌澎湃的悲伤,一阵阵冲击着她,撕扯着她的心扉,让她也觉得痛不欲生,不由抱着他也哭了起来,“小奕,你冷静,千万要冷静,那毕竟是你的父亲……不管他做了什么,向父亲寻仇,天地不容啊。”
“小歌……我对不起你!”他突然推开帕丽,扑到坟头发狂般地以头撞击坚硬的冻土,直到额头上的伤口崩裂,血流披面,和着泪水奔流,“小歌,是我对不起你!”
帕丽扑过去抱住养子臂膀,心疼得五脏六腑都抽搐了,“小奕,小奕!你不要这样……她的死未尝不是性格使然……你已经尽力了……”
又劝了很久,终于让养子稍稍平静下来,整个头埋在膝盖间,低哑地问道,“小歌死前都有什么遗言……”
帕丽把歌琳死前说的话转述了一遍,只隐瞒了那句“让我伤心的是玛吉。我让她先走,是为保护她,没想到她……”
听着听着,奕六韩突然猛地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里迸射出狂暴的血光,“什么?什么进帐篷一起睡?”
帕丽被养子的神情吓呆住了,讷讷道,“我也不明白,我只是把她的原话告诉你。”
“进帐篷一起睡?”奕六韩喃喃地重复,瞳孔慢慢扩散,眼里有什么骇人的情绪即将爆裂开来,陡然间,他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怒吼,满头青筋暴突,“啊,贱人在骗我!贱人嫁给我的第二天就对我撒谎!她从嫁给我起就开始害小歌!啊贱人,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和她的孽种!”
他突然撕开衣襟,扯出一根丝绳,低头将那枚玉坠狠狠地拽下来,发出一声暴吼,用力捏得粉碎,然后一把将满手碎玉用力抛掷出去。
夕阳斜晖下,那一枚镂刻着“所望与君”的玉坠,化作了点点晶莹的泪水飞溅开来。
书盈轻轻推开暖阁的门,只见苏葭湄靠在引枕上睡着了,书册摊开在膝头。她一只手放在已有明显隆起的腹部,另一只手习惯性地隔着衣襟,握住她和夫君配对的玉坠。夫君的那一枚镂刻着“所望与君”,而她胸间这一枚镂刻着“永如今夕”。
“少夫人,少夫人。”书盈在她耳畔轻唤。
浓长的羽睫轻轻一抖,苏葭湄睁开眼,从引枕上直起身来,翻开的书册掉落到榻上,“夫君回来了?”
她眼里透着几许烟雨般的迷蒙,似乎还沉静在刚才的梦境里。梦里,夫君先用两指抚摸她的唇,然后俯身吻她,那样炽热的吻,能把她整个灵魂都摧毁。
“少夫人是睡迷糊了吧,三少爷哪有这么快回来的?上次的军报还说,他在饶凤城大败柯英,追击柯雄去了。”书盈微笑道。
苏葭湄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心里很矛盾,既思念他,渴望他平安归来又惶恐害怕,自从歌琳偷偷出走去前线,她就担心歌琳会跟夫君告恶状。
“修鱼也真是的,这种时候怎么能帮歌琳去找夫君。”苏葭湄不敢面责修鱼,背地里跟书盈抱怨道,“歌琳什么状况都没搞清楚,这一跑去告状,夫君和父亲的矛盾必将空前激烈。咱们可就都中了二房那些人的奸计了。”
说到这里,她语气低了下去,垂首黯然,不住摇头,“我还在筹谋着,怎样把二房的阴谋揭露出来,让歌琳和我之间能解除误会,结果歌琳就急急地去前线告状了……”
书盈叹息道,“事已至此,野利妾也追不回来了。三少夫人勿忧,不管野利妾跟三少爷说啥,将来咱们总能解释清楚。只是时间早晚。让三少爷多误会一些时日,将来知道了真相,反而加倍补偿你。”
苏葭湄长叹,“但愿能解释清楚……”
要把吴香凝揭露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目前苏葭湄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叶振伦再疼爱她,她毕竟只是儿媳,吴香凝和叶振伦几十年夫妻,又为他生了三个好儿女,其中一个女儿更是当朝太后。
苏葭湄想来想去,应该先从令姬处打开缺口,吴香凝是令姬的亲姑姑,只要令姬能站出来揭发,可信度就比较高了。
于是她交待书盈,如此这般。
这日,该找的人都找来了,于是书盈进来报知苏葭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