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章兄弟再会2
数支利箭呼啸着向奕六韩射来,他的身影闪电般从马背消失。
神驹流星一声怒嘶,猛地往寨门处冲去,野利士兵们拔刀挺矛,吼叫着围上来。
奕六韩突然从马腹钻出来,坐在马背上,用力一拽缰绳,流星四蹄腾空,长鬃飞扬,从密密麻麻的刀枪上头掠过,如蛟龙般跃入了寨门。
凄厉的报警号角声蓦地吹起,响彻营寨。
更多的野利士兵怒吼着,蜂集蚁聚地涌上来,将奕六韩围在中间。
高亢的报警号角也传到了河畔,沙洲边一棵红柳树下,身穿大翻领胡服,头戴镶宝石、插羽毛的紫色织金小帽的贵妇,被号角声惊动,扬脸看过去。
她秀丽的脸在明媚的阳光和葱郁的草木中,蒙着一层柔美的光晕,说的野利语带着南方口音的柔糯:“发生何事?”
“可贺敦,有人闯进了营寨!”一名士兵飞跑过来禀报。
“是月氏兵进攻了?”阮湘微微变色,疾步朝寨门走去,英姿飒爽的胡服,掩不住她窈窕婀娜的身姿,行走间仿佛一枝朦胧的紫玉兰摇曳在阳光下。
“不是,是一个梁人单骑匹马闯了进来。”侍卫一面禀报,一面跟上。
“是梁人?”阮湘一惊,纤细的烟眉微微一颦,“可汗就是来助梁人的,快去告诉士兵不许伤了他!”
女奴和侍卫们簇拥着可贺敦,往寨门方向赶去。
寨门处挤满了士兵,人喊马嘶,喧嚣鼎沸。
“可贺敦驾到!”随着这声高喝,围成一圈的士兵们让出一条通道。
只见四个士兵摁住了一个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梁兵,他嘴唇干裂,枯瘦如柴,皮肤皴裂发黄,头发胡须全是沙尘,因缺水过多而晕过去了。
阮湘手按住嘴唇,差点惊叫出声,欲奔过去,却又生生止住脚步,心急如焚地喝命左右:“快把他抬到我帐中!”
野利士兵们虽然觉得不妥,但可汗一向对可贺敦极为爱重,他们不敢违命,抬起那梁兵进了可贺敦的金帐。
奕六韩只觉有细细的水流,顺着嘴唇渗进,滋润着干涸的喉咙。
一把柔媚婉转,如清风拂弦般的声音,在耳畔缥缈悠扬,让人说不出的受用和温软:“好了,先喂一点,一次不能给多。”
奕六韩慢慢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那张绝色的容颜,也从朦胧逐渐鲜明,就如一幅画细细勾勒出精致的轮廓,染上鲜艳的颜色,最后形成极美的画像。
“湘……阮……可贺敦!”奕六韩惊慌失措,片刻间变了三种称呼,挣扎欲起。
阮湘忙按住他,谁知她一碰到他的肩,他更加慌乱,触电般猛地推开她:“阿部稽呢?”
阮湘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几个女奴赶紧冲上来扶住可贺敦,对奕六韩怒目而视。
阮湘知道他是怕阿部稽看见又吃醋,只得退开两步,和他保持距离:“他去追击朱邪氏首领了。”
朱邪氏也是疏勒人统治下的一个氏族,一向为疏勒部守卫西面边境,与月氏国接壤。
去年阿部稽灭了疏勒部,朱邪氏投降,臣服于新建的野利部。
但不久朱邪氏就背叛了野利部,勾结月氏国,进攻拉塞干草原。
当时北面离侯山的疏勒残民也叛乱了。
鹿蠡部又从东面进军。
阿部稽三面受敌,只得放弃拉塞干草原,暂时将王庭南迁,靠近北梁,以求得到北梁庇护。
谁知,他给叶太后上奏表,却被叶太后找了托词,拒绝发兵。
他驻扎在摩提氏部落的稽然山过冬,摩提氏的草场哪有拉塞干草原丰美辽阔,一场暴雪死了好多牛羊,来年春天如果夺不回拉塞干草原,他统治下的野利部就会分崩离析。
没想到,奕六韩违背太后谕令,派出三个军镇的兵马来帮他。
夺回拉塞干草原后,北面离侯山的疏勒残部投降,阿部稽带兵西进,来平定朱邪部叛乱。
朱邪部因为曾依附月氏国,首领便带着残部,往月氏国内逃跑。
阿部稽便一直追到了这里,阮湘也跟着一起来了。
奕六韩没有听她讲完就急急打断她:“我还有同伴在沙漠里,请可贺敦派人去接应一下!”
阮湘立刻派人去接,奕六韩过意不去地道:“给我挪个地方吧,我这一身太脏了,再说我睡在你的榻上,阿部稽回来看见不好。”
阮湘在他床边坐下,笑容柔美,宛如水中月影:“若非叶大哥发兵相助,我们如何能度过这次大劫。阿部稽对你感激之至,他跟我说了,要帮你打月氏国。朱邪部的两千骆驼兵已经投降,有这两千骆驼兵,就可以穿越塔什克乌沙漠,去月氏国的西庭。”
“真的?太好了!”奕六韩因缺水太久而干枯憔悴的脸色顿时焕发光彩,一拳击在床榻边,“我的决定是对的!我就说嘛,我出兵帮阿部稽,他一定也会帮我!”
阮湘闻言,绽开欣慰的笑容,左颊现出一粒甜美的酒窝,美丽得好似幽幽谷底盛开的雪白兰花。
奕六韩看得一呆,忙挪开目光,“你们都出来了,孩子呢?”
“留在拉塞干王庭了,由阿部稽的姑母和偏妃照顾。”阮湘静静微笑。
“偏妃?阿部稽纳偏妃了?”
“嗯,是摩提氏首领的妹妹。”
“啊,阿斯兰的妹妹。”奕六韩点点头,“应该的,打败芒东,多亏摩提氏最先倒戈。去年阿部稽败退,也是摩提氏接纳他。”
阮湘眸中似有怅惘,但她生性柔和,掩饰得很好。
奕六韩忙安慰道:“你放心,你是我们梁国册立的郡主,代表大梁国势力。只要我们梁国强大,你的可贺敦之位就无人可撼动。摩提氏是野利部的臣属,而我们梁国是野利部的宗主国。你和那个偏妃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阮湘心中涌起一股依赖之情,不知为何,特别想跟奕六韩倾诉。
她没有哥哥,没有亲人,孤身一人嫁到蛮荒之地,虽然有一个男子爱她如至宝,但是天灾人祸接踵而至。
去年从拉塞干草原败逃时,她身怀六甲,带着两个孩子,坐着马车在暴风雪中颠簸,后面是喊杀震天的追兵。
车轮陷入雪里侧翻了,她的儿子撞破了脑袋,女儿吓得哇哇大哭,她挺着大肚子,下车和车夫一道推车。
追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暴风雪里,刀剑寒光和黑压压的敌军晃动着。
那时阿部稽率兵奇袭乌维的大营,没有在她身边。
但他留了最精锐的士兵保护她,这些士兵,是阿部稽用他在梁国琢磨出的练兵法、训练出的步骑两用兵。
面对洪水般奔腾而来的敌骑,这些士兵像梁国步兵那样,结成坚实的防御阵势,把阮湘和孩子的马车,围在中间。
但敌人的骑兵实在太多,数次冲锋下,最终还是把阵型冲毁,阮湘被鹿蠡部左律王掳上了马背。
直到后来,阿部稽亲率骑兵来援救,追上了鹿蠡部左律王,那左律王便将阮湘扔下了马背。
阮湘在地上连滚出很远,腹部一阵剧痛,身下流出汩汩的鲜血,染红了雪地,她也晕厥了过去。
迷迷蒙蒙中听见阿部稽的哭声,夹杂在暴风雪的呼啸声中,如失偶的孤狼那样哀嚎,对着雪山女神发下了毒誓:“雪山女神在上,赫兰阿部稽誓要挖掉铁兰鹿蠡部左律王的心肺,拿乌维的头颅当酒碗!”
说到这里,阮湘微颤的羽睫间漾过一道水光:“阿昭自从那次翻车被撞破了脑袋,一直都没有缓过来,以前会说好多话,现在他……”
阮湘哽咽着说不下去。
奕六韩呆住了,没想到阮湘经历了这么多苦难。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说:“再过段时间,会好起来的。小孩子受了惊吓,可能会有一段时间失语……”
“那个摩提氏偏妃,刚嫁给阿部稽两个月,就怀上了。”阮湘羽睫低垂,蔽住了眸中的哀伤。
“别担心,你以后还会再有的……”
奕六韩正在想方设法安慰阮湘,帐外传进一道嘶哑中仍不失亮丽的娇叱:“让开!我是大梁公主,无需通禀!”
接着是兵器铮然和女子娇纵的喝骂声。
阮湘诧异地看向奕六韩,奕六韩无奈地以手抚额:“是兰陵公主,麻烦可贺敦让她进来。”
阮湘忙亲自去接她,四目对视,都吃了一惊。
“是你?”慕烟凤眼一挑。
阮湘眉眼盈盈带笑,娇媚迷人:“公主快请进。”
上次奕六韩带着慕烟逃出宫,在西市面馆惹了牙门军,被牙门军追捕时逃进阮湘家里,让阮湘给慕烟找衣服换。
阮湘对慕烟印象极深,因为慕烟背影很像恩公喜欢的野利公主。
汉人里很少有那样个子高挑、肩膀平直的女子。
阮湘见奕六韩坐了起来,担心地道:“叶大哥怎么就起身了?你身子虚弱,快躺下去。”
“不了,给我和瘟神安排一间帐篷。睡在可贺敦金帐中,我实在不安。”
阮湘心中一酸,美眸中泛起一丝泪光,又很快敛去。
她亲自把奕六韩和慕烟送到安排给他们的毡房门口,本想跟进去看看。
奕六韩赶紧拦住:“湘……阮……可贺敦留步吧!”
慕烟咯咯地笑起来:“香软可贺敦是啥?”
奕六韩打了一下她的头,揽着她的后颈把她推进帐:“快进去,瘟神!”
毡房中有两张卧榻,奕六韩刚倒下,慕烟爬上来,像八爪鱼一样趴在他身上,被他撕拉下来摔开:“你要做啥?沙漠晚上冷如寒冬,所以我抱着你睡,让你取暖。现在这里热死了,你还凑上来干啥。”
又指着另一张床榻:“乖乖睡那边去!”
慕烟被摔下榻,趴在地上恨恨看着他,一动不动。
奕六韩有些不忍,坐起来道:“你自己说的,身为皇族大宗,帝胄血胤,若委身妾侍,上失国体,下辱皇室。既然给我做妾都上失国体,下辱皇室。那么和我没名没分地睡在一起,就不失国体,不辱皇室?”
他说的是她拒绝给他做妾的那份奏表,她听着自己的原话从他嘴里吐出,凄然一笑:“是你拒绝娶我,我才写这些气话。”
“替嫁和亲也是跟我赌气?”
慕烟想起南安王年宴上宗室们的冷言冷语,凤眸凄凉:“不仅仅是因为你。”
奕六韩摇摇头,倒在榻上用薄被蒙住脸:“我累了,睡吧。”
帐中慢慢响起两人沉沉的鼻息,直到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如浪潮般涌进来:
“可汗回来了!”
“恭贺可汗全胜归来!”
“可汗万岁!可汗万岁!”
奕六韩坐起来靠着床栏,默默地听着。
帐中光线幽暗,淡淡月色从天窗透进。
有女奴在帐外用野利语轻轻地说:“贤王,可贺敦让奴婢给你送晚膳。”
“进来吧。”
四名女奴鱼贯而入,给帐中点上油灯,摆上两盆热腾腾的奶粥:“可贺敦说她已经禀报可汗,可汗很快就会来看望贤王。”
奕六韩客气道:“有劳你们,替我谢谢可贺敦。”
油灯的气味有些呛人,慕烟抱怨道:“真是野蛮人,用这么呛人的油灯。阮夫人仙子般的人物,竟嫁到这种蛮荒之地。”
两人吃完了粥,外面传进的声响越发嘹亮,歌吹沸天,鼙鼓动地,成千上万人齐声高唱着,声震云霄。
女奴进来收碗碟时,慕烟问道:“好吵,是在干什么?”
女奴显然能听懂汉话,回答道:“可汗在祭天,要用朱邪氏首领的头颅和血来祭拜雪山女神!”
女奴下去后,奕六韩和慕烟各自靠在床头,都沉默不语。外面一阵阵巫祝跳大神的乐舞声,一浪大过一浪,汇成了滔天声浪,就算说话也听不见。
又过了好久,外面的喧嚣总算逐渐安静,只剩下军营里特有的马嘶声、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切口声……
慕烟抱怨道:“阮夫人不是早就通报了吗?祭天也结束了,怎么还不来看你?你还出兵帮他收复王庭,恩德如天,他应该第一时间来看你才对!”
奕六韩瞪她一眼:“别乱说话,阿部稽是可汗,有他的责任在身!他肯定会来看我的!”
“哼……这帮野利人都是狼,你喂饱了他们,他们就反过来咬你!”
“我也是野利人,在野利人中长大!”
“你是汉人!你跟他们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两人说着话,又过去了很久,突然帐外号角呜呜地吹起来,传来大声宣唱:“可汗驾到”
接着是兵器碰撞与甲胄摩擦声,整齐划一的劲健靴声,一路有人跪下恭声大喊:“参见可汗!”
“参见可汗!”
恭敬的宣唱声连绵不绝,次第传进来。
慕烟撇撇嘴:“好大的架子!”
奕六韩指着她骂:“少说话,盖上被子睡你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