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却是在打斗中忽然听见江琦的痛呼,它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周早已没了江琦的身影。
当下顾不得计划,它爪子一挥,一道炽白之光萦绕而去,将于景谷捆得严严实实。
这道白光似乎温度极高,其与于景谷的接触之处冒出阵阵黑烟。
于景谷变成的暗堕虽是感觉不到疼痛,但不得不将力量用来应付这道白光,而他越是挣扎,那白光的束缚就越紧,温度也越高。
江琦在发出一声惨叫后,浑身上下的每个器官都被无穷无尽的痛苦淹没,浑然不知那几个小孩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正拿着武器慢慢向他靠近。
但他们再也没有走到江琦身前的机会了。
黑猫发光的身影如闪电一般从划破天空,在经过这几个小孩怪异的身边时,它们的视线便已颠倒。
而此时,黑猫在空中发出的怒吼声才传到了它们耳里。
黑猫的身影忽然在江琦面前停住,像是碰到了一堵厚重的墙壁。
它呆呆看着江琦身上的畸变,竟是忘了想要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的场景便像是他们初遇时那样,银色的月光洒在黑猫漆黑如墨的身躯上,江琦痛苦地半蹲在地上。
江琦看着光芒散去,却愣在半空的黑猫,眨眼间黑猫在他眼里又成为了一团不断飘散的浓雾,既看不见黑猫的模样,也不知道黑猫的神情如何。
想来一定很难看吧。
等候了几百年的应言之人竟然会是他这个快要成为暗堕的人。
不对,也许黑猫等的人不是他。
村子里只有一条小溪,世界上没有紫陌花这种花。
他在无尽的痛苦中,讲完这一切,心中有忽然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啊,你等的人不是我。”
“不!不对!”黑猫却大叫道。
江琦只看见迷雾将他的身体拖了起来,他面部朝上,紧紧闭住双眼。
星空有污染,他想撑久一点。
很多事情,有个结局总比没有好。
他不知道黑猫要带他去哪,此时的时间在他这里都异常缓慢,他的触觉、味觉……一切的一切都正在被污秽吞噬。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紫陌花,那我也等不到那个应言之人!”
耳边忽然听到黑猫异常暴躁的声音。
江琦嗅到一股奇异的花香,他睁开眼,却是数珠有着青红色的细长枝干,其花犹如珠帘般协调有序的紫色之花出现在他眼前。
“如果世界上没有紫陌花,那从今天开始,这种花就叫紫陌花!”黑猫柔软的爪子落在一株鲜艳盛开的藤尾草上面。
“如果坝下村只有一条小溪,那我就再造一条溪流出来!”它又指向天空,手指一划将大地割开。
太无是灵魂的认知,只有能够超出所有人的意志与信念才可以修行的真神本源。
江琦震惊之余,又十分感动,两行暖流不断从他眼眶中流下,可从他脸上流下的依然是那漆黑且充满了恶臭的泪水。
其实黑猫和江琦很像,他们都不是什么相信命运之人。
当初黑猫是无路可走,只能在那个命运本源的超凡者的帮助下向东逃窜。
刚穿越过来的江琦也是无路可走,只能选择相信黑猫能够帮他化解厄难。
他们不是因为什么预言而选择对方,而是因为没有选择,才会相信对方。
但言语与相信的力量,并不足以扭转江琦此刻的畸变。
江琦能感觉到他与这片天地的联系越来越深,天地间流动的空气、实质存在的山村河流、存在于世界各处的生命扭曲成一团,像是墨水铺射在透明水杯里,不断像下飘荡,接着溶解在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哪怕他鼓起信心重新回忆前世的美好记忆,可前世的记忆哪比得上他在这黑暗中感到无尽的温暖与舒畅。
他与这天地本就是一体,又何曾有什么区分?
不过,或许是因为黑猫最后的举动,又或者是江琦不想在这诡异的世界里死得不明不白。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世界,与人,不是割裂的。
世界和人,是相互影响的。
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只要接受世界运转的规则,那人就会不可避免地成为世界的一环。
一个人再如何抗拒家庭的责任,社会的重担,但只要这个人还存在于家庭、社会之中,那他就会受到家庭和社会的影响,环境会逐渐改造他的本性,把他从一个家庭、社会之外的异类改造成他不喜欢的,这个家庭与社会的一份子。
他会在无形之中,成为他曾经讨厌的、抗拒的那种人。
江琦也是如此,哪怕他再如何告诉自己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告诉自己是个穿越者。
但他存在于这个诡异的世界是乐观存在的事实。
他和这个诡异世界的人打交道,就会接受这个诡异世界的规则,更会因为某些事情不得不改变自己。
于是他会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成为此世之人。
尽管他依旧可以说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但他的行为处事均和别人没有区别,那他又如何能让自己相信他与别人不一样呢?
他曾经的善良,懒惰,平常心…。
是啊,他只是那种给一分钱干一份活,不想干的事情给钱也不干的人。
身上的钱多了不想工作,钱少了也没兴趣工作。
他憧憬的美好最好生活是有吃有喝,衣食无忧。
但在这个诡异的世界不过几天,他就已经开始褪去了自己的个性,慢慢接受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他曾经的秉性,将会在无数次的危险与抉择之中不断消解,直到完全以这个世界的人的思考方式进行思考。
就好像这个世界的超凡者们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为解决暗堕付出一切代价,无论是无辜者的性命,还是他们自己的性命,他们都坚定认为这是大义,是为了全人类的延续。
但对于江琦不是这样的,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屁民,什么大义也好,什么荣耀也罢,这些全都跟他扯不上丝毫关系。
他只是一个有些自私自利,不是自己职责内的活绝对不干。再大的困难只要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他就懒得去理睬的人。
他会为了悲惨的人和事迹而感动得热泪盈眶,会为了游戏和番剧里的悲剧而流泪。
这样的他,原本应该是属于为了大义,为了全人类的延续而被牺牲的那一类人。
“我在跟于景谷、黑猫、村民们的接触过程中,已经被这个世界影响了。我开始为了缓解杀死村民们的愧疚,便满嘴仁义道德,欺骗自己是为了全人类着想,是逼不得已。”
于是句句不离反正你们已经是怪异了,杀了也没关系的,杀怪异是为了更多人能活下去。
他也是逼不得已,不能怪他。
要怪只能怪这个世界。
是这个扭曲污秽的世界,把村民们变成了这样。
所以他不得不杀死一个又一个,有着理智,会害怕他这个“疯子”,会想要赚他的钱不择手段,也会为了他着想的怪异村民。
这个污秽扭曲的世界,已经改变了江琦的本色。
或许于景谷和黑猫做的事情没有错。
明知不可为而不为。
但这是他们。
而不是江琦。
“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做不出那些因为救不活他们了,所以就不管他们的苦难与想法,直接杀了便是这些事情。”
“我也说不出那些,为了某种大义所以能让一些人去死,为了全人类所以让一些人去死这种话。”
“我杀死怪异村民们,仅仅是因为他们威胁到了我的生命,而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大义。”
“哪怕这个选择会让我承担良心上的谴责与责难,会让我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
“但这才是我。”
“无论这个世界再如何污秽和扭曲,这都不是我改变自己,去迎合这个疯狂的世界的原因。”
仿佛一道亮光刺破黑暗。
弥漫整个世界的黑暗忽然沸腾了起来。
充斥着整个大脑的呢喃依然存在,且始终刺耳。
但江琦身上那些还在生长与蔓延的肉瘤却开始了脱落,露出在外的不是人类的躯体,而是一个不断扭曲,淌着黏液,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物种的东西。
青白色的胶状黏液不断蠕动,变成鳞片覆盖全身。
江琦起身,从地上站起。
他目光所及之处,比漆黑更深邃的黑暗便随之而至。
万物在他眼里失去了色彩,又失去了形体。
他终于明白了。
他在餐桌上开始畸变,不是因为吃下了那块肉,而是那块肉的味道让他误以为暗堕的类型是“灵”,更误以为他在祠堂里胁迫姑婆婆会让姑婆婆被“灵”杀害。
所以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才会暗示自己是为了除掉暗堕,是不得已,是为了保护更多人的安全。就算姑婆婆不幸死亡,那也是为了大义。
他也接受不了亲手杀死那些失去抵抗的怪异村民,因为在他眼中的怪异村民依然保持着人类的心性和行为。
他们会为了亲人的死亡愤怒,会痛苦,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类,而不是毫无理智的怪异。
在他因为生命危险不得不杀死婶婶带领的那群妇孺时,他没有用什么理由来安慰自己,所以他那时可以维持本性。
然后则是对于景谷的愧疚,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出那个暗堕,他只是在欺骗于景谷。
而于景谷一点也没有犹豫地答应了,哪怕成为暗堕会违背于景谷的愿望。
最终压垮他的是那几个小孩子,他知道要杀了他们,但这显然违背了前世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他不得不找“为了更多人的生命”这些理由和借口,来减轻他做这些事情的罪责。
在这几件事情里,江琦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都是为了消灭暗堕。”
却不知,他的思维逐渐向巡夜人们转变,其灵魂也正在适应这个诡异的世界。
他不再是那个跟这个世界有着本质区别的异世界穿越者,他跟黑猫,于景谷,巡夜人,成为了一样的人。
“我选择承担杀死他们的业障与痛苦。”
“我愿意承担所有人的性命与愿望。”
“我不会再用什么伟大的理由来欺骗自己。”
“杀人就是杀人,没有借口。”
“也不能把责任推诿给这个世界。”
他现在不再找什么理由了。
因为……
太无的本质,是抗拒。
抗拒整个世界。
污秽也好,人类也罢;正义、邪恶,都是被抗拒的对象。
无论世界如何变迁,无论世界是邪恶还是善良,这些都跟他无关。
他只会做他自己。
“我的一切,由我自己决定。”
此刻,他即是暗堕。
也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