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的大雾散了。
行驶进芦苇荡的船只带着十二具孩童的尸体回到了青石镇的河边港口。
夕阳西下,给整个港口晕染上一层昏黄泛红的光亮。
富商散尽了家财,又付给那年轻修士老爷大笔银两,不求少年闭口不言,只求自己彻底悔过之后有一份心安。
在修士老爷的督促下,富商将整个事件全盘托出,讲给聚集在港口的人群听。
三个月前,青石巷发了大水。
富商早已嫌弃自己发迹前寻得的邋遢妻子,即便发水时妻子已有了身孕,依旧狠下心来将其推进了青石河里,装作妇人不幸在洪水中葬身的样子。
哀悼了几天后,便继续做起了倒卖粮食的生意。
可骗人不骗己,每每到夜里,他便会梦见被自己推下水去的妻子,寝食难安。于是他决定赶快结束青石镇里的生意,坐船回到他家所在的镇子去。
可没成想……船只只要行到芦苇荡里,四周便会突然下起大雾,将他困住。
反复尝试不得,欲走那木桥过河。突然下了三天三夜大雨,木桥也诡异地断了。
富商这才知道……这是他那亡魂的妻子,不想让他回去。山林里有凶兽恶禽,绕路更不可行,便只能求助于山行宗,托人捎去了委托。
张季在码头讲着,孩童的父母认出尸体来,扑上去嚎啕大哭。
有人拿了钱两,听了来龙去脉,便不在他面前闲说,转身离去。
有人拒收了银子,义愤填膺,跟那些孩童的父母一同责讨富商。
有人嫌给钱太少,也一起怒斥,只为了落井下石,再多拿到手里几贯铜钱……
鹿饮溪躲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弯腰扶墙,再也支撑不住,不停地干呕着,想要吐出来些什么。
修炼同样修心,因此即使是从未出过山的修士,定力也远非普通人可比。
但说到底她终究也只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从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当着衔月教圣女,没有见过尸体,更从未亲手杀过人。
事件之中精神紧绷,尚还没什么感觉;解决事情后精神松懈下来,一回想便是河底的尸体,以及妇人尸鬼在眼前烧成灰烬的画面……令人恶心反胃。
“呕……”
……
完成驱水鬼的委托,张季也在委托单上签了自己名字,按了手印。
鹿饮溪暂且回到客栈,没什么胃口,就直接钻进了客房。
张季口述的事件中,有件事令她在意。
衔月教藏书阁中介绍尘俗杂事的书籍里说,普通人即使身有怨气,死后也最多只是留下一缕怨魂,那富商的妻子怎么会在溺死之后化成尸鬼?
还有那三天三夜的大雨和芦苇荡河面上方的凝重的白雾,同样不可能是一缕怨魂、一只尸鬼能够操纵的。
这起事件背后,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法。
可惜她是半路接手了这具身体,即使原主了解来龙去脉,也没办法跳出来告诉她……
原主是不是还活着她都不知道。
指不定已经被那背后作法之人提前除掉,才在机缘巧合下令她的灵魄入了身。
可是……
这青石镇平平无奇,神识扫去,有根骨的人都不够一手之数,即使有幕后黑手,又是为了什么呢……?
“……”
想不明白。
鹿饮溪躺在硬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闭上双眼。
沉默许久,幽幽叹了口气。
她有些怀念在衔月教当圣女的日子了,不用出山做什么委托,自然也无需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
“还有美味佳肴可享……”
修仙一道,炼气筑基,灵气沉入丹田,聚气为海,突破到了化灵境之后,便可辟谷。
鹿饮溪如得上天青睐,早在两年前便已度过化灵,成功悟道,极具天资。在衔月教里无出其右,风光无两。但这具身体尚且还在炼气境,只是第二阶的修为,辟谷不得,依旧需要进食。
尘世的小镇客栈做出来的饭食,和衔月教里的酒楼自是没法相比的。
虽说肉包面皮松软、内馅鲜香,但终究是寻常食材,没有灵气润养,少了许多味道。
鹿饮溪伴着种种念头睡去,做了场梦。
梦到自己宅在家里,时常看着一张印着通体黑字的白纸发呆;梦到自己外出登山,最后在山顶看着远处缥缈的山峦痴了心神。梦中其他登山者的声音越来越远,自己不受控制地走向悬崖,自高空坠下……
再之后,梦醒了。
青石镇西边客栈里的少年修士睁开眼,坐起身来,整理衣领,动作平缓地起身推窗。
窗外碧云蓝天,一如既往。
做完这一套动作,鹿饮溪才想起自己已成了男儿身,于是又躺回床上,按照自己心中所想的少年形象,翻身跃起。
结果太过用力,“咚!”地一声顶撞了天花板上。
“楼下的租客在干什么?!”紧接着,从楼上房间隔着木板传来一声粗声粗气的不满怒斥。
随之婴儿啼哭,有一女人埋怨了男人一句,声音渐小,两人一起哄着婴儿,指责楼下撞到天花板的鹿饮溪。
“……”
鹿饮溪轻揉自己脑袋,再度叹了口气。
这具身体的脑子,怎么感觉比衔月教圣女傻上许多?
她本是多么聪明一个人儿,方才竟然干出那么蠢的事来。
下了楼,酒馆里人群的态度全然变了。
少年是消灭了水中尸鬼的强大修士,青石镇不大,一夜时间这般大事足以满镇皆知。
有食客招呼她一同喝上几杯,她摆手拒绝,找了处安静的位置坐下。
收过林空五十文钱的小二当即跑来,问她要些什么。
“一斤肉食,三张油饼。”她想到自己刚变成这少年模样时,原主打包留着的早饭。
“还有二两黄酒?”小二试探着问。
“黄酒?”鹿饮溪先是一愣,随后摇头,“酒就不必了。”
“得嘞!”
只稍片刻,小二便将热乎的油饼和切好的熟肉端上桌来,见她欲要付钱,又说,“我家掌柜的免了老爷您的帐,这钱就不用给了。”
鹿饮溪不听,只是取出两贯钱来,塞到小二手里,“饭钱,留给自己多少全由你决定。”
委托已经做完,她这便要回山行宗去,总不可能背着一堆银两铜钱行路上山。
能散便散,不能散的,买成贵重物什带着,也轻便些。
最后,留些银子去镇上找个酒楼,吃顿好的。
……
烧了水中尸鬼的修士老爷,在离开青石镇之前,去醉春楼点了满桌的宴席。
这样的趣闻,大抵会成为接下来一段时日,青石镇上百姓闲聊时反复提及的谈资。
满桌的饭菜鹿饮溪一人当然吃不完,便特意留了干货打包带走,汤汤水水勉强算是全部解决了。
原主所借住的客栈在镇西,想要回山行宗也应是往西走。
路上遇见行人,又装作去山行宗挂委托的,问了具体方位。
弯弯绕绕,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一直到了次日上午,方才远远见到山行宗宗门前的蜿蜒长路。
鹿饮溪心无牵挂,倒也不急,慢慢走过去。
只是有些担心她背上那一布囊的食物,会不会被守山的人扣下。
“呦!林空师弟,这么早便回来了?”
可不曾想,还没等她开口,那守山弟子便远远向她招手,面露笑容,言语亲切。
林空?这具身体的名字么……
鹿饮溪散开神识,在守山弟子的身上扫过,发现只有炼气境四重的修为,七重的林空还要不堪。
本以为这林空区区炼气境,应是宗门里最弱的一批修士……现在看这守山弟子的亲切态度,难不成在这山行宗还算天赋好的?
“嗯,回来了。”等走近了,鹿饮溪同样笑脸相迎。
可这守山弟子的下一句话,再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回来这么早……林空师弟该不会连区区一个捉水鬼的委托都完成不了?”
“……”鹿饮溪皱眉,那尸鬼炼气境六重,换成这人,早就被宰了吃了。
他凭什么这么嚣张?
见“林空”没有反应,守山弟子上下打量,目光落在少年身后背着的布囊上,“呦,还真带了不少肉食回来,那师兄我就要给林空师弟说道几句了。
虽说我们山行宗有长老好心收留了你,却也是认为你有修行的天分,而不是让你白白住在宗门里浪费资源的。
贪图吃食不打紧,林空师兄接了委托,至少也应当将委托完成才是,怎能借着做委托的名号,仗着山行宗修士的身份去吃喝享乐?岂不是败了我们山行宗的信誉,让旁人看笑话!如果是我,不完成委托定会感到羞愧难当……”
鹿饮溪再度被这守山弟子的逻辑惊到,一时无语。
虽说在她看来,炼气境修士都一样,挡不住她随手一拳。但再怎么说,炼气境七重的林空,比起炼气境四重的守山弟子,强得也不是一星半点。
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的?
宗门里有大哥罩着?
鹿饮溪实在不知如何答复,甚至嫌后续麻烦,懒得动手。只将那张富商签字画押了的委托单拿出来,给守山弟子看了眼。
“……”守山弟子嘴角一抖,说教到一半的长篇大论卡在了喉咙里,最后不能接受,嘴硬道,“这委托人的手印在领事堂可有拷贝,若是林空师弟你自己摁上去的,定是要受到宗门责罚。”
“要不要同我一起去那领事堂?”鹿饮溪的耐心被消磨殆尽,又恰好缺一个领路的,忍不住道,“若这手印是真的,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
“你!”守山弟子被鹿饮溪的话激得愣住。
林空在他面前态度一向恭谨,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
“不敢吗?”
“有何不敢!”守山弟子被激怒,一口应下,带着鹿饮溪一同登上山行宗主山,去往领事堂去。
鹿饮溪忍不住发散神识窥探,发现这山行宗的宗门弟子,近九成都是练气境修为,但凡是个化灵境一两重的,至少是个堂主执事。
看其他山头也有建筑阁楼,想必也是一山一师的制度,这宗门长老和宗主怕是也不会高到哪去。
偌大一个宗门,连个护山大阵都没有,这宗主顶多悟道境实力……
好弱。
到了领事堂,鹿饮溪由衷感谢这守山弟子带路,决定大人大量,不和小人计较,拿了委托奖励的玉石,揣进兜里就欲离开。
她现在都还不知自己住在哪个山头,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
可出了领事堂,那守山弟子却恼羞成怒地拦在了她面前。
林空一直以来都是许多山行宗弟子口中的笑柄,今日他在笑柄手里吃了瘪,岂不是明日他就要成为笑柄?
“先别走!”
“又要干什么?”鹿饮溪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想到一个更快找到自己住处的方法。
“可敢与我比试一场?”守山弟子看着眼前神色从容的“林空”,心中更气,“既然林空师弟已经可以独自完成委托,修为定然有所增长。我恰巧无事,可以教导一番。”
鹿饮溪已经不想再听这人在叫些什么了,就这么站着,伸出一只手来,像招狗一样挥了挥。
比试的时候下手稍微重一点,一拳把他打昏死过去,到邢武堂领罚,最后让原主师父领回山上,还省得她四处去找了……
反正事理在他,有人不服直接一并撂倒完事。
对付这厮,她甚至都不需要动用灵魄,仅仅凭借原主自身的修为就能够轻松取胜。
“你!师兄我好心指导你,你竟然如此轻视!”
守山弟子倒也不算蠢到无可救药,直接握拳冲来,不给她取下布囊的时间。
灵力运转,更是用了全力一击,哪里是指点的意思,显然是想要借着名头拿她来出气。
“……”
鹿饮溪等着他冲过来,体内灵力运转,等到了近前,一掌拍在守山弟子胸膛,看似轻柔,力道却重如山岳。
直接将其击飞了出去。
毕竟曾经悟道,对灵力的掌控程度远远不是炼气境修士可比的。
同样的灵力,在炼气境和悟道境手里所发挥出来的威力,天差地别。
更何况对手就连境界都不如原主。
“咳……!”
守山弟子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和前一刻的嘴脸对比,显得颇为滑稽……
鹿引溪收掌,站在旁边等着。
有执事注意到动静,前来查看情况,以宗门内弟子比试不得下重手为由,将鹿饮溪两人一同带去了邢武堂。
守山弟子不省人事,鹿饮溪将事件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执事,随后表示自己遵守宗规听候发落。
不久,守山弟子的同门赶来邢武堂,将其带走,剩下了她一个人。
“你……罚抄一遍宗门行规吧。”等人走后,执事态度突然软了下来,摆手说,“如果是我碰到这种事,说不定下手更重。”
“是……只是罚抄一遍宗门行规吗?”鹿饮溪疑惑。
“我……”执事盯着他看,话堵在嘴边说不出来,“你可是林空?”
“是。”鹿饮溪点头。
“那就只罚抄一遍宗门行规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