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不知道自己被方愈想象成了什么样,短暂沉默之后,方孝孺摇头道:
“户部杂官也好,翰林学士也好,官职大小对我等旧臣来说毫无意义。”
说完又盯着方愈,眼睛里有着那日赴死的亮光:“我在你身上看到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弥足珍贵,是中宪和朝中大臣所没有的。”
方愈一头雾水,想想这些日子好像没做什么十分特别的事情,除了一个没有金手指,没有系统的穿越者身份,还有什么值得他看重的呢?
方孝儒坐直了身子,提醒道:“你记不记得那日我问你,为何阻我进宫,你是怎么说的?”
方愈回想,事情没过去几天,他还记得很清楚:“我说于事无补,方家人的死都撼动不了朱棣的皇位半分,最多就是一点麻烦……”
话还没说完方愈就有些明白了,朱棣啊,来自后世的人口口声声的朱棣、朱元璋,却忘记了现在是大明朝,是皇权时代!
哪怕是文人在最隐秘的私人记事里也会用别号代替,哪怕是土匪山贼也要称呼一声皇帝老儿。
方孝孺脸上带着些悲伤,沉声说道:“铁公对他有食肉蚀骨之恨,但在临死之前依然称他为-燕王。”
好吧,方愈现在知道自己一时口快露出多大的马脚了。
二伯赴死那日称皇帝为“宫中那屠夫”,兵部尚书齐泰被车裂的时候骂他是“燕逆”。
虽然都是作死的称呼,但都比不上方愈口中“朱棣”二字来的更直接,来的更蔑视。
因为方愈的口气是那样的随意,是那样的平常,就像街边卖油条的王二直呼卖糖葫芦的李三,说明在方愈心中……
“说明你心中对他没有半分敬畏,在你眼中他不是天子甚至连燕王都不是,仅仅只是“朱棣”而已,一介庶人耳!”
方孝孺眼中带着快意的笑,此刻的方愈在他眼中就像一处隐秘的宝藏。
方愈看到二伯这种神情,心中却没有被看重的喜悦,而是有点无可奈何。
这种眼神里,其实代表了他对于朱棣难解的恨意,他以为方愈也和他一样仇恨朱棣,蔑视朱棣。
他现在以为方愈是他的思想同盟,所以非常珍贵,所以他能原谅方愈压断他的腿。
方愈很想告诉他,其实不是自己仇恨朱棣,而是皇帝这种东西在自己眼中是个普通人,就连大明太祖朱元璋和他眼中的圣主明君朱允炆也是一样的。
不过说出来他应该会当场脑溢血吧……
方愈忍着没有辩解,还是疑惑道:“即便是这样,我也只是一个户部杂官,以我的力量不会给二伯和朝中大臣增加一丝一毫的帮助。”
方孝孺摇头,纠正道:“不是你给我们帮助,而是我和朝中大臣给你帮助。”
什么?你这是想培养我接你的班,成为建文旧臣中的领袖人物?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去对抗路打朱棣?
朱棣可不好打呀,连蒙古人都被他追到漠北去了。
方孝孺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朝中建文旧臣虽多,但大多只是求平安求荣华之辈,只要那屠夫稍加抚慰,昔日的同僚就可能变成明日的仇敌,他们可以利用但不可完全信任。”
“但是你可以!在尔虞我诈的朝堂当中,信任是最奢侈的明珠……”
方孝孺还在解释,方愈已经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管和方孝孺相近的大臣也好,还是方家的方孝闻、方中宪也好,他们……并不是真的仇恨朱棣,他们只是惧怕朱棣。
后世大英帝国有句话最贴切了,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现在他们好像是抱在一起被称为旧党,哪天朱棣升了他们的官,他们会很高兴向方孝孺这些人开炮。
但是方愈不怕朱棣,一个惧怕皇帝的人会堂而皇之的喊他名字么?
方愈也不会背叛方孝孺,一个心中没有天子的人,会为了荣华富贵把家人出卖给天子么?(打他也是为了保方家,而不是为了向皇帝献媚)
所有在方孝孺眼里,方愈比方中宪重要,也比今天来议事的黄侍郎、王尚书更加值得信任。
……谁说他是腐儒的?人家心里明白着呢,这不把这帮人看的透透的吗?
方愈有些沉默的走出逊志斋。
以后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有了方孝孺的支持和信任当然是好事,他能调动的人脉和资源比十个方孝友再加十个王助都要大。
但方愈积蓄力量其实是为了保住方家,方孝孺倒是放弃了骂一顿皇帝就去死的想法,现在却好像有了更高的追求,反抗朱棣?
也许,这本来就是同一件事?
张天师的姑姑,女道士张芝然在方家已经住了三天了,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两天她的身边可热闹啦,不光是二娘崔氏、大娘王氏往这边跑的很勤快,就连一帮丫鬟和下人都瞅着机会往她身边凑。
据说刘大锤还偷偷摸摸的求她画了一张姻缘符……小环不是已经把他拒绝了么?这个死舔狗!
夜色渐深,一帮神仙粉丝都散了之后,方愈终于有机会和她单独说两句了。
“那两个西洋人其实不介意做道士的,龙虎山有吃有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把他们抓去,我再也不多管闲事了,我保证。”方愈一脸忧郁的请求道。
此时张芝然走在方家院子里,身上一件淡青色的、工艺和剪裁都极好的丝质道袍恰如其分。
随着她脚步轻快的移动,道袍一角也被带动飘了起来。
听了方愈信誓旦旦的保证,张芝然却摇了摇头,道:“那两个西洋人怪模怪样的,身上味道还重,我现在不喜欢了。”
……前两天堵在他们门口的是谁?
死活要拉他们去龙虎山做道士的又是谁?
天师府出绿茶了啊,这喜新厌旧的速度也太快了!
方愈心中想着,口中却劝解道:“我们不要以貌取人,样子怪点怎么了?看久了不就习惯了?”
“至于味道重,是因为他们没有洗澡的习惯,他们认为洗澡太勤容易生病,你劝劝他们就好了。实在不行找几个道士来硬的,扔河里把他们使劲刷,反正都是为他们好。”
方愈积极的帮助张芝然出谋划策,只想帮助两个大鼻子走向光辉的道家之路,好人啊。
张芝然这会停下了脚步,依然是负着手,抬头看天,迎着月光做吟诗……不对,是仙风道骨状。
方愈注意到她细腻的皮肤在月光中白的很耀眼,一阵晚风袭来,将如墨的青丝从脖颈吹拂到脸颊。
醒目的黑白对比就像一副水墨画,让人赏心悦目……如果她不逼着人去当道士的话。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不愿意去龙虎山,龙虎山也没有强留人的习惯。”张芝然一本正经的说。
嗯?……那你现在住我家是为了什么??方愈听了这话很是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