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应天府作为此时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冷清了几个月的北市街又恢复了它昔日的繁荣。
哪怕是七月的烈日当空,窗外的人声喧嚣也不曾有一刻停止。
这是北市临街的一间酒楼,面对着桌上的几盘珍馐,当朝的翰林侍讲、右佥都御史杨劳却没有一点想要下筷的意思。
对面的人用一双阴沉的眼睛看着他,话语之间没有一丝客气,就像在指派自家府中一个低贱的仆人。
这是刚刚被朱棣晋升的都督佥事张信,也是靖难新贵的代表人物隆平侯。
四年前,张信作为建文帝朱允炆派去监视朱棣的北平都司,在朱棣起兵的第一刻就把朱允炆卖了个干干净净。
后世雍正朝的张廷玉曾经对他这个老本家有过评价:或从起籓封,或率先归附,非有勇略智计将材也。
也就是说,张信这个人能混到今天的地位,靠的不是什么才干,纯粹靠的是浑水摸鱼,见风使舵。
摸鱼都能摸出一个隆平侯爵位,这样的人绝对是杨劳心中的终极榜样,但现在这个榜样却正在对他苦苦相逼。
“我曾随陛下克大同,战夹河,破盛庸,在战场上听闻一个道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不怎么懂打仗的张信正在教育杨劳一些战场上的道理,言语之间非常自豪。
“可你呢?尽会捉一些臭鱼烂虾!董镛和陈继之这些人抓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可能伤到他方孝孺一点皮毛?”张信对杨劳的近日工作表现很不满意,毫不留情的训斥道。
也怪不得张信这般不留情面,当时翰林院才子杨劳表达了愿意投靠的意愿之后,靖难新贵这一派是非常高兴的。
一方面是他这一派实在缺少人才,另一方面是大家都混到这个位置了,谁家后面不是跟着一大帮子亲朋好友和门下小弟等着安排呢?
可是朝堂官位虽多,但一个坑一个萝卜,那些个建文余孽都把坑位占的死死的,他们看的眼红却也无可奈何。
现在建文余孽中出了叛徒,他们能不高兴吗?能不赶紧给他好处吗?
由淇国公丘福亲自出面,保举杨劳当上了右佥都御史,在杨劳抖出几个昔日好友的黑料之后,又迅速保他当了翰林侍讲,鼓励他再接再厉,不要怕,放心大胆的去咬人。
然而你看他现在干了些什么?董镛和陈继之是下狱了,刑部尚书侯泰也下狱了。
但建文余孽中最关键的人物如方孝孺、王钝、尹昌隆等人毫发无伤。
最气人的是,本以为有了杨劳抖出的黑料,董镛和陈继之等人那肯定是死定了,谁知在朝堂上被那些建文余孽一番搅合,他们下的居然是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那是什么地方?不客气的说,那就是这帮文官的私人旅馆,从刑部侍郎到牢头狱卒,哪个不都是自己人?
只要这些文官愿意操作起来,大事会操作成小事,小事会操作成没事。
这不,昨日里刑部就给事中陈继之的事情上了呈条,说是经过认真会审之后,建议给他罚俸半年……
可想而知,在背地里眼巴巴的盼着他们去死,盼着他们挪位置的丘福,张信等人是多么伤心,多么的愤怒!
对于本来寄予厚望的杨劳又是多么的失望!
所以,擒贼必须要先擒王,张信现在就是要求杨劳别再那些搞小兵小将(刑部尚书都成小兵了……),要把火力对准方孝孺、王钝、尹昌隆等人。
特别是这个方孝孺,虽说他就是个腐儒,还无官无职,但作为建文时期的“站皇帝”,他现在就已经被建文余孽捧成了党首。
他就像战场上那面帅旗,他不会上马砍人也没有万夫不挡之勇,但只要那面旗帜在那里,围着的小兵小将就会紧紧抱成一团,很难把他们打败。
杨劳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此刻面对着张信的责难,他也只能硬起头皮辩解:
“方孝孺名望颇大,下官的打算是先剪其枝叶再弱其中干,如此缓缓而图之,若贸然下手只怕惹起群臣警醒,到时候群起而攻……”
张信听的不耐烦,一敲桌子打断他的话,质问道:“那枝叶剪的怎么样了?他们进的不是锦衣卫的诏狱,而是刑部大牢!可见你这枝叶剪的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知道杨劳这是害怕了。
现在因为方孝孺还在,建文余孽没有变成一盘散沙而是战斗力十足,要是让他们发现杨劳成了叛徒必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除非朱棣出面硬保,否则靖难新贵这边是没办法保住他的。
杨劳被打断说话却不敢有脾气,只是换上另一个理由,让张信也无法辩驳的理由:“隆平侯,我知你心意,但即便我们找到理由对方孝孺动手,那又怎么样呢?陛下会处置他吗?”
张信无言。
“陛下不是不想杀他而是不能杀他,除非他自己作死惹恼陛下,否则淇国公和隆平侯的各种谋划都只是镜花水月而已。”杨劳又沉着声音说道。
是啊,能杀方孝孺的理由还不够多么?建文时期那一桩桩一件件针对朱棣的事又有谁不知道?你再给他栽上几件又能怎么样?
人家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啊。
短暂沉默之后,张信摸了摸耳后那条长长的伤疤,那是随朱棣入金川门的时候被箭簇划伤的,至今还时常发痒。(他自己说的)
张信开口道:“总有办法让他自己作死,比如你把矛头对上方孝闻和方孝友,或者那些方家小辈,就翰林院那个出风头的方中宪。呃!还有那个户部的杂官,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七八家公侯的脸,哪还有人敢去保他。”
“你看看,这才叫剪其枝叶!”张信越想越觉得这个靠谱,训完杨劳后又继续道:“等他几个家人都下了狱……呃,一定要是诏狱,我就不信他方孝孺是属乌龟的连这都能忍得住,只要他敢上殿面见陛下,定会在陛下面前显露不敬之意!”
“到时候我等再有意激怒于他……”
他可是知道方孝孺对皇帝的怨气有多大,听说他至今也不愿喊出一句陛下。
张信自以为得了个好办法,说的越发得意。
对面的杨劳面露担忧,一直等他说完才敢开口质疑道:“我们对方家人下手,陛下会不会察觉而有所不满?”
张信满不在乎的一摆手:“不会的,说不得还能帮陛下出一口恶气,陛下乐见其成也说不定呢!”
见杨劳面带忧色,嘴巴张了张就是不肯应承,显然是不敢去触碰方孝孺的虎须,更害怕败漏之后被旧党清算。
哼!得官时春风得意,现在就想缩卵子了?
“家里养条狗就是为了咬人,如果狗不咬人,那就别怪我们杀了吃肉!你自己想想吧!”
张信耐心全无,霍然站起,厉声丢下几句话就转身离去。
剩下杨劳一人独坐酒桌边,看着张信离去的背影,眼里尽是恶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