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彩声、抱怨声、惊喜声、咒骂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逐渐远去，直至大门关闭，阴影吞没身躯，那些令人烦躁不已的声音终于被隔绝在门外。

阿苏娅疲惫地往通道深处走去，身体摇摇晃晃，一步一踱，脚踝上沁凉的锁链哗哗地响。

“先别回去，柯尼先生找你有事。”

一个女人从阴影里出现，冷漠地拦住了阿苏娅。

阿苏娅没说话，顺从地跟在女人身后。

穿过一条滴答着水珠的走廊，女人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进去。”

紧绷着身体走入其中，四面八方微小的振动传递回脑海中，编织成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

房间里，有两个人。

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不认识。

阿苏娅扭头四顾，在房间角落看见了柯尼那张没什么特点的、木讷的脸。

紧接着，她看见了一个长相十分俊美的陌生青年。

“那啥，你以后，就跟着这位先生了。”柯尼出声了。

柯尼挠着头发，一副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这么做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苏娅觉得柯尼像是被强迫了一样。

阿苏娅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目光在柯尼和那个陌生的青年之间游移。

强迫？

谁能强迫柯尼？

柯尼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位幕后老板？

可那位老板据说年纪很大，是个老头，丑陋无比，还地中海，眼前的分明是个俊美的青年。

“你好，我叫罗素。”青年很淡定。

阿苏娅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不吭声。

“就像这个人渣说的一样，你以后，就跟着我了。”青年打了个哈欠。

居然说柯尼是人渣……

阿苏娅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柯尼，柯尼一脸自然，似乎对于青年的轻蔑毫不在意。

无法理解。

柯尼睚眦必报，心眼极小，敢骂他的人，必将遭遇残忍至极的报复。

这个青年，到底是什么人？

……

罗素上下打量着女孩。

很脏，比外面街道上的乞丐还脏。

这是罗素与女孩近距离接触后的第一感觉。

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蓬头垢面，脖子上戴着显眼的黑色项圈，四肢沾满血渍与泥泞，每一条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污垢。

老实讲，不太看得出来这是个女孩，如果不是身体骨架呈现出明显的女性特征，罗素大概连对方的性别都难以分清。

“太脏了，带她去洗个澡。”罗素嗅到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混合着血的腥气，眉头微皱，“再给她换件新衣服，普通点的。”

柯尼听话地唤来等候在门口的女佣，让对方带着女孩去清洁身体。

“罗素先生，这是项圈的控制器。”柯尼从大衣的内衬里摸出一个带按钮的小东西，“如果她不听话，您只需要按下按钮，她脖子上的项圈就会发出上百伏电流。”

“上百伏？”

罗素接过柯尼递来的小东西，饶有兴致地把玩着。

“这点电流对于一位命比海蟑螂还硬的魔女来说，并不致命。”柯尼嘿嘿一笑，“但这会让她明白，谁是自己的主人。”

“主人……”罗素摇摇头，“这词儿可真古老。”

“边境本来就是个古老的地方嘛，又古老又陈旧，还脏兮兮的。”柯尼龇牙咧嘴地笑，极尽阿谀奉承，“咱们这儿的人，习惯差，陋习多，不懂规矩，还爱瞎闹腾……您是光鲜亮丽的城里人，‘主人’这种词儿出现在大城市里不合适，但在边境，嘿嘿，还是经常能听见的……您应该不知道，有些城里人风尘仆仆慕名而来，就好这口‘主人’，巴不得别人多叫两声。”

“有一点，你说错了，柯尼。”罗素淡淡地说。

柯尼心里一颤，心想马屁还能拍错？

罗素慢悠悠地翻转着控制器，在柯尼惶恐的目光里……

狠狠地捏碎！

咔嚓咔嚓……

金属外壳的控制器被罗素轻而易举地捏成了小麦粉还精细的湮粉。

柯尼目瞪口呆。

“我不是城里人。”罗素说。

“虽然快有十年没回来过了，以前也没机会接触你们这些生活在‘地下’的人……”

罗素拍拍手上的灰尘，看着它们消散在空气中。

“但我，的确出生在边境。”

……

沿着渗水的阶梯通道缓步向上，来到一扇紧闭的铁门前，柯尼快步而出，弯腰躬身，一脸狗腿地为罗素开门。

“罗素先生您慢走啊，有空再来玩啊！”

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铅灰色的天空与灰蒙蒙的阳光，低空云层漫无边际，仿佛倒悬的灰色群山。

更远处，大地皲裂，楼宇倒塌，遗迹般的城市建筑群破败不堪，一堆堆灰色的废墟从东边的丘陵绵延至西边的荒原，像是巨人嶙峋的骸骨。

在边境，流传着无数关于旧世界的传说。

比如，边境曾是旧世界文明最后的摇篮，在边境的地底下埋葬着数以亿计的尸骸。

比如，在边境之外，比“死海”更遥远的地方，还有不可思议的生命存活着。

比如……

太多太多了，那些奇幻又诡谲的传说令无数人神往。

追逐传说者、追求知识者、渴望刺激之人，以及最常见的……追名逐利者。

曾有人说，出生在边境其实不是最让人感到绝望的事。

最让人感到绝望的，是死在边境之外。

因为边境之外，连“灵魂”都无处安放。

当然，这些流言传说都与此刻的罗素没太大关系。

罗素察觉到自己鼻尖略微涌出一点热流，淡定地从胸前的衣兜里扯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将其擦去。

接着，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孩。

按照他的要求，柯尼的女佣们为阿苏娅换上了一身朴素的亚麻衣服，头发也清洗烘干过了，血一般鲜红的短发披肩而落，仿佛上好的绸缎。

“你到底……是什么人？”阿苏娅摸着脖子上的项圈，犹豫了一下。

她一路跟随在这名自称“罗素”的青年身后，全程观看了柯尼堪称谄媚的一举一动。

她无法理解，略感惊奇。

她从未见过柯尼露出那样谦卑那样可怜的神情，眼角眉梢都透着“我很弱小我很可怜请不要伤害我”的意味。

如同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祈求着猎人不要伤害自己。

是的，猎人。

这是阿苏娅对这名黑发青年的直觉。

不是什么狮子，不是什么老虎，而是比野兽高无数等级的——猎人。

“想知道？”罗素问。

阿苏娅沉默了一会儿，“不想。”

“不，你想。”罗素说，“你很好奇，我看得出来。”

“……”

“倒不是不能告诉你，毕竟这不是什么秘密。”罗素懒洋洋地说，“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阿苏娅不说话了，嘴巴紧紧地闭着。

“觉得我在戏弄你？”罗素问。

“是。”

阿苏娅无声地凝视着罗素。

她那双酒红色的、奇异的、散发着异乎寻常美感的眼瞳洋溢着宝石般的神秘。

“嗯……比起戏弄，其实我觉得这更像是考验。”罗素继续说。

考验？

考验什么？

阿苏娅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