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来吧,当街跪着成什么样子!”
街面中间,张鹤龄环身扫视着人群一眼,淡然间吩咐众人起来。
“谢伯爷!”
“伯爷,卑职……”众人皆是起身,洪晋作为刚刚下面直接决定行动的负责人,他赶忙上前,准备向张鹤龄汇报情况。
只是,张鹤龄摆手便打断了他的汇报,更是用意味莫名的眼神看向洪晋,直把洪晋看着一阵忐忑。
似乎挺奇怪的一幕,老百姓们不懂了,他们鸦雀无声,皆是静静的看着中间的那些人,特别是这位被唤作伯爷的青年。
他们心中也是好奇,刚刚兵马司给了他们一个意外,可这位看着是大人物的人物出场,情况在向着未知发展。他们此刻,只想看看后事到底如何。
戴盛也是看着,此刻的他格外安静,说实话,他看到张鹤龄时多少有些含糊。因为张鹤龄给他的印象就是肆无忌惮,且,张鹤龄有些肆无忌惮的底气。
不过,他转念一想,想到自家老爹的身份和这位外戚伯爵的身份,心里却也多了几分底气。毕竟,今日的事只是小事。他现如今只想早点离开,面子确是丢了不少,但以后再挣回来便是。
众人如何想,张鹤龄此刻暂时还理不上他们,他盯着洪晋看,似乎是打算把洪晋看穿了一般。
这个洪晋的处理,着实让他有些意外,他虽然不知洪晋具体如何想的,但整个过程他已猜到了几分。他心里更是有些感慨,真就哪里都有会想的人,幸亏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和智慧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行事多以简单、直接,否则,说不得就遭人暗自笑话了。
洪晋依然忐忑,被伯爷看的他心里发毛,他不自觉的就把**相露了出来,咧嘴讪讪一笑道:“伯爷,卑职是不是事没做好?您罚,卑职认罚!”
“呵呵!”
张鹤龄笑了笑,这是一个让他意外的人,能大能小,能正能痞,若不是他刚刚在会宾楼大堂内看了一会儿,他都不知道这个洪晋这么会变。
“好了,别解释了!”
就在洪晋打算再言之时,张鹤龄笑着摇摇头道:“你办的还行,但有一事尚未处理。”
“伯爷,卑职是粗人,请伯爷示下!”
张鹤龄颔首,眼神投向了后赶来的那十几个巡夜兵丁。
洪晋一直在偷偷观察着张鹤龄,此时福至心灵,立刻抱拳道:“伯爷,卑职明白了!”
也没等张鹤龄再确认吩咐,他直接侧过一步,高声道:“巡夜兵丁上前!”
“标下在!”
十几个人赶忙跑了过来,单膝跪到了张鹤龄和洪晋身前。洪晋再瞟一眼,见张鹤龄只是看着他,他面色赶忙一正道:“尔等巡夜,有巡查及维护治安之责。然,变起之时未曾第一刻赶至,乱起时更拖沓不至,至事态进一步扩大,违反兵马司军纪军规,是为失职渎职,诸般理由亦是不贷,当论罪开革。”
“伯爷,副指挥使,我等错了,请伯爷恕罪,伯爷恕罪……”
十几个兵丁这一听,顿时心中骇然,赶忙嘶声求饶。
“肃静!”
洪晋肃声一喝,声音大的出奇,一下子便把几人的声音压了下来,他未曾理会几人的求饶,犹如说道:“姑念尔等在抓捕之时尚有尽力未使凶徒逃逸,亡羊补牢。因而,处尔等记过,并罚俸一月,杖十,以儆效尤。若有再犯,罪加一等。”
“伯爷,您看?”
转瞬即是变脸,张鹤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不过,洪晋倒是很领会自己的意思,至于罚轻罚重反倒不重要。
于是,他颔首道:“处罚公允,不过,罚俸暂且记下吧,若是日后有些津补,再行扣除!”
“是,伯爷!”
洪晋躬身领命,转头朝兵丁们看去,只见兵丁们脸上的惊惧和庆幸交织,分外复杂,他心里暗自记了下来。
“伯爷亲口谕示,尔等可心服!”
“谢伯爷,谢伯爷,标下等心服口服,违反军规,当罚!”
“好,既是心服!”
洪晋点头,道:“司吏、典吏,以矛杆为杖,由尔等当场执行!”
“遵伯爷命,遵副指挥使命!”
“啪!”
“啪!”
“哼~”
大街上,百姓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一个个被打着屁股发出闷哼的兵马司兵丁,这诡异的一幕颠覆了他们几十年的印象。
一声声响,仿佛敲响了他们心中沉睡的神经,猛然间,他们心中多了许多奇怪和微妙的想法。他们不由把目光又投向了绰然而立的那个青年伯爷身上。
“古老头,见过没?”
“老汉活了五十余年,因为管了事儿被打,因为抓了人被打,因为冲撞了贵人被打的兵丁,我见过不少,但这般因为抓人迟到被打的,我是第一回瞧见!”
“嘿嘿,我也没见过,我说古老头。今日这般情景下来,是不是以后出个啥事呼唤兵丁,他们不敢不来?”
“大概吧,总归能好些。不过啊,没多大用。来了又如何,抓了人最后还不是没事,到后来该闹的还是闹!”
“唉,也是,谁叫人家有来头呢,也不知道那个啥伯爷……”
“……”
百姓们私下议论纷纷,压抑着声音,尽量避免太大的声响,但脸上复杂和精彩的神色,压也压不住。
百姓们看着行刑的在议论,当官的也在议论。
袁成更是把洪晋拉到身边,一个劲的埋怨:“老洪,老小子,你狗日的今日抢了我的活。”
“哈哈,唔!”
笑的得意,但一想声音太大,洪晋赶忙的捂了捂嘴,压低声音道:“别说我老洪抢你的活,就你这脑子,执行点死条例还行,让你自个想,算了吧!”
“呸,你嘚瑟吧,耍小聪明的没个出息。”
“怎的?允你一板一眼,不允我活学活用。”
“你学?你要是爱学,当初也不会从京营正兵把总变成个兵马司副指挥使了。”
“特么的,你又揭我老底……”
“……”
不说众人的议论,张鹤龄目光澄净的注视着场中的行刑一幕,他也偶尔瞥一瞥现场百姓的反应,一番观察之后,他心中大致满意。
但事未尽全功,还需收尾,于是,他看向孙继和刘范道:“孙经历,刘经历,此前本伯有言,此事由你二人处断!”
戴盛不笨,他从张鹤龄来了之后的表现已是看出了不好,此事见着张鹤龄下令,他赶忙走了过来,嚷道:“寿宁伯,你是何意,家父与你一向未有……太过。何必要小题大做!”
“戴公子,本伯与你父亲皆是陛下之臣,往日里亦言谈甚欢,然,此是私交,不可与公事悖。戴公子安心,本伯的部下会秉公执法,公平、公正!”
张鹤龄淡然的回了一句,接着再不看戴盛,由得戴盛吵嚷,他更是侧过身面向外围的百姓,朗声道:“本官乃大明寿宁伯张鹤龄,蒙陛下和朝廷不弃忝为锦衣卫东城千户所千户,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今日是本官第一日上任,却发生如此恶事,实令本官惭愧。
刚之前本官多少听到些你们的议论,往日如何本官不管,但从本官穿上这身官衣开始,当谨记陛下教诲,牢记朝廷法度,尽心竭力,为官一任。
本官在此给诸位一个承诺,日后在这东城,若有不平,可唤巡城兵丁处置。若是兵丁推延不至,尔等可记下,其后,尽管往兵马司或锦衣卫衙门报来。无论何人、何种身份,只要尔等有理,本官拼着这身官衣不要,亦必要为尔等做主。
或许有些人知道本伯,没错,我就是寿宁伯,那个大明国舅张鹤龄,嚣张跋扈过一阵子。因而,尔等且放心,好人,我对他们好,恶人,我比他们更恶。今日当着诸多百姓之面,也请诸位做个见证。
孙继,刘范,去吧!”
“遵伯爷令!”
孙继、刘范一声应命,此时行刑已是结束,那些兵丁皆是爬了起来。
大概是人都看着,司吏们下手没敢太松,打的不算轻,好在是大街上,没扒他们裤子,夜间出来执勤,穿的不少,倒也抵挡一二。
不过,依然是疼,一个个的,屁股疼,身上还一阵阵的冒汗。还好,只是打了板子罚俸是暂时免了,若不然,日子可没法过。
他们不由有些感激,伯爷还是念着他们的,下层的人,找安慰,找满足,便是这么简单。
刘范可没顾忌个兵丁的心里想法,看执行完毕,兵丁们也能动能跑,于是,他挥挥手,下令道:“来人,将涉案一干人等控制,若有反抗,打!”
“是!”
心里苦笑,还要忍着屁股痛上去抓人,他们苦啊,这一来,他们原本担心对方身份的那些心思也淡了些。不管了,日后是日后,现下若是不好好的,比打板子可严重的多。
领头的队长一挥手,十几个兵丁抓戴盛的抓戴盛,带那些仆役的带仆役,麻利的集中到了一起,大致是留着最后的体面,在戴盛只是叫嚷未激烈反抗之下,未曾压着跪下。
伯爷放话让他们主持,那便是要现场处罚,做个规矩,之前在楼上已是说好,并且指了孙继为主。但孙继毕竟是锦衣卫,他也不曾托大,询问刘范道:“按兵马司治安律,此人该当如何处置?”
刘范丝毫不用想,立刻回道:“孙经历,按律,在京中闹市纵马当杖五,罚百钱。当街滋事行凶,凡涉事人等一律杖二十,主犯倍之,刑毕,送顺天府……”
孙继听到这里,言道:“顺天府?滋事行凶在前,兵马司喝止并予以抓捕之时,持械拒捕,性质恶劣。且,本官怀疑,敢于当街持械,或有隐情。因而,需得在行刑之后押解锦衣卫详查!”
刘范不由深深看了孙继一眼,不愧是锦衣卫,比他狠。不过,既然是孙继主持,他也不反驳。
两人商议声音不小,现场亦是安静,一众人再次目瞪口呆,怎的看起来司空见惯之事,今日这越看越变成大事了呢。
不过,这般似乎是按律的处罚,倒让他们觉得挺解气,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能真的处罚下来。不会是说着听听,回头带走以后便不了了之吧。
显然他们是想多了。
孙继和刘范议定之后,孙继按着议定的结果,当众宣布了处罚决定。之后,刘范一声令下,几个人按住了戴盛和他的仆从,啪啪啪的打起了板子。
“啊,张鹤龄,你……啊!”
“少爷……呃~”
叫嚷与惨呼齐鸣,百姓们的脑子已经快转不开了,不过,他们的意识里觉着,这大概、也许、可能,真是一件好事。
刘龙忍住心中的颤动,死死的看着张鹤龄。
还记得几月之前,一些国子监的监生和他的同窗曾经找过他,要他一齐联名上书,痛诉朝廷弊政,并请愿严惩奸佞,其中排名很高的一佞,便是这位前寿宁侯,现寿宁伯了。
张鹤龄其人,他以前根本没见过,寿宁侯也从未曾和他的交际圈子产生过冲突,抱着未亲见不擅加判断的说法,他拒绝了,因此还被同窗好一顿说。
后来他问过父亲,父亲说的大致和同窗们相似,评价这位大明国舅亦是大差不差,当时他也只是心里批判了张鹤龄几句,至于联名上书,压根未想过。
他本就不愿意去,监生、士子,在野求学之人,该做的是好好读书,钻研学问,若是有志入仕,好好赴考便是。若是得中进士,那才该是做事、发声的时候。
那时所做的不去决定,只是因心中的坚持,而此刻,他竟然有些不确定的复杂。
倒不是因为张鹤龄的一番表现让他推翻印象,他是读书人,但不是脑子读迂了的人,他有看人的眼睛,他大致知道,今日张鹤龄的表现,多是表演。
但表演又如何,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若是一直都能以做事为表演,有目的又如何?
“这位刘相公,如此看着本伯是作何呢?”
就在刘龙死盯着张鹤龄脑子飞速转动之后,张鹤龄转头看向他,淡笑问道。
刘龙赶忙拱手道:“寿宁伯,在下失礼,往日多有听见寿宁伯大名,敬仰已久,因而今日多看了几眼,还请寿宁伯海涵!”
“哈哈!”
张鹤龄朗声一笑,道:“是恶名吧!”
“这……”
刘龙不想撒谎,但也不好说,因此只能无言。
“无事,看就看吧,能被未来的国之干戚看看,倒也是本伯的荣幸。”
刘龙赶忙谦虚道:“伯爷谬赞,在下实不敢当!”
只是,谦虚中总难免有几分矜持,显然在他心中,对中进士、入仕为官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场中行刑的惨叫和痛骂还在继续,两人在街边旁若无人的寒暄了几句,张鹤龄淡定异常,身边的人、声、事对他好似毫无影响,即便是那一道道灼灼目光,他亦毫不在意。
可刘龙就不行了,中举那一日他被不少人盯着看过,但当时他顾着兴奋了,倒无甚感觉。但此刻,一道道的让他浑身不自在,大致是那些稍带着看他和大人物说话的眼神。
“寿宁伯,不知还是否有刘某可做之事,若是没有,那,在下先行告退,今日实在有些狼狈…”
张鹤龄面露遗憾道:“事倒是无事,就是张某本想和刘兄亲近一二,但此间还有些事务,倒是可惜了!”
“……”
刘龙尽管对张鹤龄的印象稍有改观,但若说要亲近,那可不一定,因而,他转移话题道:“没想到是寿宁伯来东城做了这兵马司指挥使。伯爷不嫌品职低下,尽心任事,实令在下佩服。陛下知人善用,以……呃!”
“哈哈!”
张鹤龄谑笑着,道:“以恶制恶?以毒攻毒?”
刘龙终归未曾在职场磨砺,尚保留着读书人的纯真,撒不得谎,脸上微微一红,赔礼道:“在下不敢,非是……”
“无需在意,名声与我何用!”
张鹤龄不在意的摆摆手,正色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蒙陛下信任,委任职事,怎也要对得起陛下吧。只是,这职事却委实难做了些,说不得只能使一二手段,倒是让刘兄见笑了。”
刘龙大概知道张鹤龄是说的演的部分,他正色道:“用之以正,为正,用之以邪,为邪,手段哪有好坏,若是能为民有利,为国有利,且不伤无辜之人,何事做不得?何况,寿宁伯您是真真做了事,何来的见笑。”
“好,能有刘兄此言,本伯心中倒也安慰。”
张鹤龄笑了笑,看刘龙是待不住了,他未曾强留,嘱咐了若有需要,会去寻他之后,两人分别。
这时,孙继过来汇报道:“伯爷,行刑完毕!”
“嗯,按着你们商议的,带去锦衣卫吧。”
“是!”
孙继手一挥,“带走!”
“青天!”
“青天!”
“……”
随着张鹤龄一行人离开,围观之人顿时喊了起来。
先是一两人,转瞬间,街口皆是高喊之声,响彻了几条街道胡同。
虽依然有很多人猜测,人被抓去之后,多半时间不会太长即会放了。但,现场的一番惩戒,那啪啪直响的几十板子,亦足以震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