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说了吗,张家的那位,对,就那个张鹤龄,昨日闹了好几出,临晚了还在东城大街上发了回威。”
“不是说去了兵马司吗?前两日同僚们还在说着,这刚上任就闹腾,果然外戚都是……快说来听听。”
“呃,这个……在下听来的消息,似乎这一回张鹤龄倒是无错!”
“怎可能,外戚还能干出对的事?你以为三司会过审,陛下罚下了,他们就能改了,狗……总之,不可能……”
“不对,不对,听说打了御史,打了戴公子都是有理的,是按着朝廷的律法!”
“什么?你说什么?他打了御史?还打了戴公子。那还等什么,我等当上奏,请陛下严惩……”
“别……打御史的事,阁老们和总宪皆在陛下跟前有过奏对,说是张鹤龄无错。内阁和督查院昨日也未对此事追究,应是确实如此吧!
至于戴公子,昨夜里听家中下人传来东城那边的消息,说的是戴公子纵马闹市,持械行凶,正好被张鹤龄撞上了。”
“怎么可能,戴公子是总宪家的公子,怎可能行凶?你说什么?还被打了板子关进了锦衣卫,岂有此理,一定是他栽赃陷害!难道锦衣卫又要重拾旧事吗?”
“不行,我等该向陛下请愿,严惩此等奸佞……”
“同去,同去,纪兄?”
“那个,我听来的消息……”
“不管什么消息,纪兄,我等不能眼看着佞幸之辈为恶逞凶,当……”
“……”
皇城。
入午门,过金水桥,至奉天门前有一片广场,每日里的早朝之前,当两遍钟鼓响后,参加早朝的官员便是在此处集合。
按着朝廷会典制度,到了此处后,官员按文武、品级整队排列。若是常朝,来到此处,便是排队等候最后一声鼓响,陛下到达,这里便是正式朝会的地点。
因而,于此处时,官员中若有咳嗽、吐痰或步履不稳重的皆会被负责纠察的御史记录下来,听候处理,更别说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了。
然而,监察者自犯呢?
也不知从哪时开始,这等候开始的时间,成了官员讨论早朝的时间。而那些看到此情此景的御史、宫内侍卫、纠察,全然视若无睹。
今日的早朝之前,亦不例外,高品大员们倒有些气度,或者,若是有事之前早已谈定,无需利用这短短时间,只偶尔说上两句便罢。但一些低品的官员,特别是科道言官,往往说的最为起劲。
因为,每一次的奏事弹劾,都是他们议政、论证的机会,也是他们可能存在的入晋之机。相互间讨论讨论昨日京城发生的大小事,偶尔灵光一现,则可能便是一次良机。
而今日的讨论,自然少不了张鹤龄的事,盖因为这几日张鹤龄的名字又在朝堂上飘荡了一阵。
被陛下处罚,降爵、降职,无数人欢欣鼓舞,然而,转头陛下又是一道谕旨,给个外戚封了官。这如何使得。
不过,谕旨已下,且部阁大员们未曾反对,他们也无话可说,不免让他们有几分失望。但转念一想,或许也是好事。
多说多错,多做多错,若是混吃等死,倒反而让人无缝可钻,现如今有了职事,岂不是好事。
不是他们与张鹤龄有多大仇,大多人也不是真正那般强烈的嫉恶如仇,盖因为,御史言官的职责和稽考决定了,他们的前途只在参人参事之上。
而,找勋贵外戚和内宦的事,是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当然,也是因为勋贵外戚和内宦身上的破事最多,很容易便让人一抓一把。
本以为还要等等时日,没成想,机会来的如此之快。
因而,小小一番讨论之后,不少人的面上已是露出喜色,心中更是瞬有千言。
甚至一阵阵的兴奋,竟然还涉及了总宪家的公子,岂不一举多得。
戴总宪……
消息传播其实很快,在几百朝官小声议论之下,昨晚上刚发生的事,即便不知道的,此时已是知道了个大概。
戴珊亦是听明白了,甚至那些不时瞟向他的目光,也不由他不明白。
他表情沉肃稳重,毫不为所动,俨然一副朝堂大员的气质风度。但其实他心中并不平静,甚至有些焦急,把他原本上朝前的古波不惊彻底消磨了个干净。
说实话,在早朝之前,他压根不知道自家儿子的事,自家的二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他往日多有教诲,但实在扶不上墙。再有夫人护着,他也无奈,只能勉强松松口,给他讨个监生身份,再让他管着家中的一些琐碎之事,考学入仕,看机缘吧!
好在,脑子不算笨,家中事务处置的尚可,他的教诲多少起些作用,亦未曾在京中闹的太过。无伤大雅的事,诸多同僚也多是给他面子,无人会去针对。
但被打了,被抓了怎么回事?昨夜便被关了?他不知道啊!
往常夜不归宿的情况时有发生,下人们亦不会特意来汇报少爷晚上的行止,他也不会特意去关注儿子晚上去干些什么,无非便是寻欢作乐罢了。
他现在有些担心了,不过,他更是生气,什么时候,兵马司、锦衣卫也敢找他的麻烦了,张鹤龄、牟斌?
他始终不相信,他的儿子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或严重到要打要关,难道是针对他?
念及此,他眼神淡然的看向了御阶侧下一处,牟斌正在此处。
牟斌似有所觉,也是看了过去,见是戴珊,脸上不由挂上了几分微笑,一身戎装亦丝毫不失温雅。
只是,那眼神似有不对,牟斌转过头后,眉头不由蹙了蹙。
“李成,是否昨日京中发生过甚事?与我锦衣卫和督查院有关?”
牟斌偏头朝身后轻声问了问。
“除了白日间张鹤龄之事,其他的并不曾有啊,哦,若一定说有,大概便是问周兴时听到的那些。”
李成凑上来,低声回道,转念一想,他继续道:“督帅,真不拿了周兴?陛下的话是让您决定,您可再考虑考虑啊!”
“且这样吧,他的指挥佥事挪不了,本来便是本职之事,虽有失误,但列入计考存案已是重罚,让他继续干着南镇抚司吧。”
“可……好吧,卑职不问了!”
牟斌淡淡笑了笑,李成确实少了些机谋啊,岂不知,周兴占着这一位置更好,有些事,能郑重些,便郑重些。
这些事皆是小事,左右他是指挥使,按程序和制度来即可,只要陛下不强制下令,问题不大。倒是刚刚那些嘈杂议论,还有戴珊的眼神,让他觉得,似乎有事要发生。
锦衣卫自从被他强令不得无故刺探机密,现如今连消息的及时都难上了几分。
张鹤龄说的,准确、及时、细致,倒也有些道理啊。
可若是……
牟斌的心里也有些复杂了。
……
金水桥广场御门之前,朝臣们在为早朝做着最后的准备,而正准备上朝的皇帝朱佑樘,也在做着准备。
谨身殿中,陈准带着一个小内侍正细致的给皇帝整理着服饰,朱佑樘已是换上朝服,双臂微抬,一边听着东厂提督范亨的汇报。
这是他以往的习惯,在早朝之前,听听东厂向他汇报昨日的大事小情,亦是为了早朝时有个提前应对。
今日自也不例外,但听着听着,他的眉头不由拧了起来。
他心里既复杂,也有些生气。
这就是你们一直说的忠孝仁义之家?去岁的马玠,今日的戴盛,和你们所言的所谓祸国勋戚,有何分别。
见皇帝面色不对,范亨脑子一转,小声道:“皇爷,不论何种身份、地位之家,总难免有些不好的子弟。且,事情有时亦不能只看表面。
奴婢臆测,寿宁伯大致也是正好借着由头立立威。不过……不过,选的人稍微过了些,毕竟是朝堂总宪之子,儿子被当街打了屁股,还被关押起来,有些处置过当了。”
朱佑樘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认为处置过当?即便持械拒捕亦是不可如此处置?”
范亨暗叫不好,赶忙解释道:“皇爷,奴婢哪敢。寿宁伯处置合乎律法,此事若是真就较个真儿,那些仆从反抗之时,打杀了亦不为过。
奴婢只是觉着,毕竟是总宪之子,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闹的满城风雨,多少有些伤了朝臣体面。当时若是带走,私下里处置也就是了!”
“体面!?”
朱佑樘轻哼一声,淡淡道:“勋贵外戚是为亲贵,和朕紧密关联,即便如此,往日弹劾奏谏,甚至当街打骂的亦不乏有之,朕从来不曾轻忽,朕的体面都可以放一放,难道大臣的体面比朕的体面还重?”
“奴婢不敢,奴婢绝非此意!”
范亨赶忙跪下,一个劲的磕头解释。
“好了,起来吧!”
朱佑樘摆摆手,吩咐道:“去把具体详情查清楚了,包括寿宁伯后续的处置,也看着点。有事向朕禀报。
朕觉得寿宁伯此事做的不差,兵马司的差事,必须要手腕硬一些。朕安排他做个6品指挥使,倒也算人尽其用了。就是不知,他只是立威三把火,还是真心为国、为君分忧!?”
范亨赶忙磕头领命,这时,正给朱佑樘理着袍服的陈准笑着说道:“皇爷,奴婢亦是觉得,寿宁伯做这个指挥使真真合适。奴婢虽不敢担保寿宁伯有爱民之心,但忠君之心、爱国之心定是有的。
奴婢觉着,寿宁伯是个感恩的人,往日陛下和娘娘如此爱护,寿宁伯怎会无动无衷。因而,陛下在意的,寿宁伯定是会恪尽职守的办着。”
朱佑樘笑着点点头,他自问一双眼睛的眼力是有些的,他能看出来,张鹤龄对他有君的敬,亦不同于一般的君臣,更像是对亲人,有些拿他当真正家人姐夫来看待。
跟皇帝讲感情,拿皇帝当姐夫有些过了?
何谈过了!朱佑樘从不认为,自家的这些亲戚们不能跟他讲感情,前提是,你别只是讲感情,毕竟他是一国之君。
张鹤龄到目前为止的表现便不错,不让他为难,也开始真心办事了。
那便好!
只是,大概这般的办事方式,不太能让人接受罢了。
朱佑樘想了想,不由幻想了一下等会朝会之时,戴珊和那些大臣会不会来求情。这一想,便觉得越发有意思了!
念及此,他朝范亨问道:“范亨,可知朝堂内的大臣们对此事有何看法?或是今日早朝,会不会有人求情?”
范亨偷瞥了瞥朱佑樘的面色,小心回道:“皇爷,您有过吩咐,不得无故查探朝臣。因而……不过,奴婢猜着,此事毕竟是昨日晚间的事,想来即便传的快,今日早朝知道的人亦是不多。且,尚不知寿宁伯今日会不会按当街说的来办,大致求情的可能不大!”
朱佑樘暗忖,问道:“你确定,昨日寿宁伯当街说的……”
范亨赶忙道:“皇爷,奴婢不敢有丝毫欺瞒,寿宁伯说的话,他安排下属的定判,奴婢说的一字不差!”
“嗯!”
朱祐樘点点头,暗思之下,朝陈准吩咐道:“一会下朝之后,去给寿宁伯传朕的口谕,让他秉公执法,朕看着呢!”
陈准连忙应命,脑海里转了转,已是想好了下朝之后该怎么办了。
一边躬身做低眉状的范亨哪还不知皇爷是何态度。
原本还想说几句的转圜之言,亦全部压在了肚子里。
以往张鹤龄不干好事,皇爷都是偏向张鹤龄,即便是一次次为了偏而向朝臣让步。而如今,更别说了,皇爷定会给张鹤龄撑腰到底。
且,皇爷言下的其他意思,他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上朝吧,范亨,安排旁人去盯着朕吩咐的事即可,你随朕一齐上朝!”
“奴婢遵旨!”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说的是人经年打熬身子的情状,可对如今的皇帝而言,这每日上朝似亦如打熬身子般。
无论前夜几时就寝,早早的便要起身,之后,一路赶去前廷,餐风饮露似的坐在金台之上,听些不能解决的事,再听些奏对弹劾。总是这般,再好的性子也不免有些倦怠了。
往日里,朱佑樘都是强打精神,对于上朝没什么期待,但今日略有不同,甚至抬撵的侍从也感觉到了陛下的心思,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从谨身殿到奉天门,一路快走,朱佑樘下撵之时,一点都不似他平时萎靡不振的样子。
行至奉天门,甫一下撵,乐起。
朱佑樘在乐声的伴随下,龙行虎步,于奉天门廊内正中,金台之上高高坐下。
静鞭三声响,衣冠拜冕旒。
鸿胪寺高唱“入班”,左右文武两班走进御道,一拜三叩之后,朝会正式开始。
如同平常一般的节奏,朝会之后,奏事环节,朱佑樘保持着心里的一丝期冀,勉强应对着奏事程序。
但时辰慢慢过去,朱祐樘所期待的求情戏码始终未曾上演,他心里略有失望。
不过,想想大致是消息尚未彻底传开,或是戴珊亦是公心吧,他心中反而有些惭愧了。
想他九五之尊的皇帝,却是为这般小事左右了心绪,真真有些儿戏。
念罢,朱祐樘心神彻底安定下来。
此时,天光已是大亮,高高于金台之上,即便他的眼神不太能远视,亦是大致能看清御门之下的几百朝臣。
随着时辰慢慢过去,渐渐地,他发现有了丝异状,他心中不由一动。
等到六部主要职能官员奏事完毕,朱佑樘突然问道:“诸位卿家,这天色也不早了,朝议将散,可尚有何要临时奏对之事?”
倪岳作为吏部尚书,按着朝廷的法度,他亦是外臣之首,至少在目前早朝之时,非是内阁来主持,而是他这个外臣之首。
因而,听到陛下的突然一问,他先是回头看了看同僚,这才恭敬回道:“陛下,今日已无事。”
“咳咳~”
一声奏事时的打扫之声,在天官奏罢无事之时跟着响起,显得格外的突兀。
倪岳十分不悦,他转身看向声音方向,眼神陡然锐利。
多年身居高位,这一发作,气势极为凌厉。
而此时一绿袍文官从班末行至御前,迎着气势,心里都不由有些发抖。
“倪爱卿,既是有人上奏,且让他说吧!”
“遵旨!”
倪岳无奈,只能应命,不过,这小小的7品官已是被他记在了心里。是低品的科道官,那便是督查院或是给事中之人了,念及此,他不由的看向戴珊。
隔着几个位置,戴珊毫不为所动,只眼观鼻,鼻观心,他心里其实也在痛骂,他大致猜了是何事。
早朝开始之前,让他知道儿子出事的议论,便是那些人中传来的。他有时也不得不佩服,在京城之内,这些削尖脑袋的低品官员,信息了解,比他们更准确更及时。
现如今抢着时辰出列,还能有何事,我堂堂左都御史,正二品大员,还需的你们来给我的儿子求情,他本是准备等早朝散去拉着内阁的人去御前私下奏对。
现如今这般,让他正二品大员的面子何在。
戴珊也是暗暗记下了这个大致是他属下的小小七品,回头必然是要使人敲打敲打了。同时,他也整理了思路,一会儿陛下若是询问,该如何来应对。
只是,他想的稍微出了些偏差……
“臣,督察院河南道监察御史,李兴,有事启奏……臣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