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门之前。
已至尾声的早朝,因着督察院河南道御史李兴的突然一奏,似是才刚刚拉开朝会正事序幕。
一件件,一桩桩,从前的,现在的,包括昨夜刚发生之事,李兴骈五驷六的一番奏对,义正辞严向陛下,向满朝文武痛诉了一个粗鄙无礼、不学无术且肆意妄为、祸国殃民的外戚毒瘤。
那激昂的文字,那抑扬顿挫的慷慨气势,那字字珠玑如同泣血般的控诉,让人一听就忍不住有种,不杀被参之人,不足以平民愤的感觉。
他的激扬,感染了不少参加早朝的臣工,随着他的参劾奏对,眼见着不少人已是蠢蠢欲动。
只是,对朝堂中上层的官员而言,如此的修饰文词,他们早已免疫。甚至真正核心的一些大臣,已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除了昨夜的事,之前之事已皆有定论,如今再拿来说作甚,不是凭添烦扰嘛?也显得满朝大臣太过锱铢必较了。
陛下听了会如何想,是觉得他们这些朝堂的主导者撺掇为难?岂不是在君臣之间进一步增加隔阂。
李东阳眉头深锁,看向了首辅和谢迁,大概也是察觉到李东阳的目光,谢迁偏过头看了一眼,微不可查的摇摇头。
李东阳暗思,再看向戴珊。
戴珊依然那个表情,不过此时他心里已把此人骂了几百遍了,这是多会现啊。他还以为是要拿他儿子的事来求个情,甚至借着由头给张鹤龄添个堵他都想过。
可万万没想到,竟是翻老底,叙旧事,再加上新情补充,俨然把张鹤龄串联成一个一步步被纵容以致到祸国殃民、祸乱天下的佞臣了。
可你这般,致前番三司的定案于何地,致昨日他们这些重臣在君前的奏对于何地,更重要的,是致他这个总宪于何地?
真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唯恐天下不乱。还偏偏,这就是惯例,甚至明面上不能说这李兴不对,甚至要是惹了君颜,他们还要维护一二,否则便是不维护朝廷正义气节。
这叫什么事?
是不是越来越偏了?!
戴珊的心中也不由自问。
而盯了戴珊好几眼的李东阳也不由自问,是不是越来越偏了!
李兴义正辞严,郎朗千言之后,紧跟着,又一青袍官员从班列走了出来,快步行至御前,高声奏道:“臣,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李梦阳,有本启奏,臣弹劾……”
又是洋洋千言。
若说之前那一位是文采飞扬,那这一位便是扬葩振藻、才藻艳逸,已超脱于一般的文人。
真不愧被人称一声,七才子。
不少人的目光投向了户部尚书周经,而周经则是愣愣立在那,愣愣看着李梦阳。
周经突然感觉他这个户部尚书很失败,这户部如今都成了啥样。上任之后,他屡次三番言及,户部是何地?掌天下财秣,税计民生之所,让户部的官们,用心办好差事。
这个李梦阳,文好,书法好,人也聪明,办事亦尚可,再有之前弹劾外戚被针对下狱的刚正之气加身,同是文人出身的他,自然有几分看好。
尽管对方只是个小小六品官,他亦时常和他谈话、谈心。一些办事经验之谈,他也多有提点,说实话,他是真的看好,也考虑过提携一把。
李梦阳亦是屡屡言承蒙教诲,可我平时说的是这个?我户部是这个?弹劾之事,关我户部何干?
他心底不舒服了,他有种被人欺骗的耻辱感,或许,当时他在说话时,户部的不少人还在心里暗自不屑。至少,这个李梦阳必然有,这让他分外难受。
且,现如今这一道道眼神,是觉得,我周经这个户部尚书也参了一手?
大臣们的心思暗忖影响不到此时的事态进程,李兴的参劾,李梦阳的跟进,就像是一个开端,紧接着就见十几名官员纷纷走出,有督察院的御史,有六科给事中的言官,直接就是小跑到御前,齐刷刷一片奏道:“臣等弹劾张鹤龄,先有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毁伐稼穑、民房,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势如翼虎。
再有近日,辜负陛下天恩,甫掌职事不思报效皇恩,肆意殴打御史、祸乱官署,擅刑擅监,凌虐士人,致朝廷律法于不顾。实乃恶行昭彰,实乃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振朝纲。还请陛下将之交由三司会审,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十几个人说的参差不齐,但这些罪状,偏偏被他们说的很有节奏,即便乱也能让人听的真切,后面请刑的话,更是整齐异常,振聋发聩,直让人无语。
这就要杀头了?
只是,还未完呢。
之前奏对的李梦阳,不甘寂寞,再次行礼奏道:“陛下,张逆,逾制建府,蓄养奸人,私藏军械,意同谋反,臣请陛下,将张逆凌迟处死……”
“够了!”
朱佑樘听不下去,摆手间,沉声道:“意图谋反,大逆不道,是否还要诛九族?皇后是所谓张逆的姐姐,太子是他的外甥,是为四亲,是不是也在其内?”
“臣等不敢,天家自与常例九族不同……”
朱佑樘气极,只是天家不同,但诛九族是要的了?
他很失望,他以为只单纯为事来求情,即便不是求情,参奏下现状也便罢了,谁成想,十几二十人,反奏起了张鹤龄的弹章,一桩桩一件件,若不是他皆是清楚,他都快相信了。
枉他心底里暗自都想好了说辞,全无用场,一番奏劾,更让他气愤。
陈准注意到朱佑樘的神色,不禁躬身低声道:“皇爷,这些御史、言官一向如此,切莫为此生气,气坏了身子。他们说的事前面的已是盖棺论定,唯独是昨夜的事尚……”
朱佑樘缓了缓气,微微点头。
接着他目光淡淡的瞥向文官之列的前面,内阁三位大臣,督察院及六部堂官之处。
参劾的都是6、7品的小官,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些大员们是何想法,是不是亦要借这一次,或者本就是他们组织的一次,要再让他退一步?
特别是戴珊,不但是督察之首,更是被张鹤龄所抓之人的父亲,他格外想听他怎么说。
只是,无论朱佑樘的目光怎么看,几位大员皆是低眉顺眼,仿佛没有看到这么大的动静一般。
朱佑樘顿时忍不住心头一股火气再次上涌,他环视了一圈御阶之下的百官,再一次的感觉到,他这个皇帝是孤家寡人,竟然要他直接应对这些小臣。
深吸一口气,朱佑樘便待点名。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中年官员从班中出列,朱佑樘把话咽了下去。
他倒要看看,今日还有多少事情可发生。
出班的中年官员被一道道目光注视,心中有些虚,当过知县,做过府丞,从刑部主事再到员外郎,事他自问做过不少。入朝之后,他继续干着实务差事,一直规规矩矩。
像这般朝会之时御前奏对,从未有过,但谁叫自家儿子拜托的呢。
五十多岁的人了,儿子是他的骄傲,亦是他的寄托和希望,别说是说事,即便真干什么,他也干了。
念及此,他心里不由定了定,行至御阶之下,他躬身拜下,奏道:“启禀陛下,臣刑部员外郎刘凤仪有事启奏。”
“刑部?”
朱佑樘连刑部尚书白昂都不想看,直接念了一声,问道:“你又是要参劾何事?若是和他们大同小异,便一边站着吧,无需再奏!”
刘凤仪赶忙回道:“启奏陛下,臣不弹劾,刑部乃司法之地,只讲事实证据,定案理刑,不讲风闻言事!”
“你倒是清楚!”
朱佑樘轻哼一声,眼神锐利的扫过阶下的十几人后,视线再次投向了六部大员之处。
周经心中发苦,白昂倒是稍有些意外,刘凤仪他有些印象,是个踏实干实务的人,没成想闷不吭声也能说出体面话。这话说的不差。
“那,你是要奏何事?”
感觉陛下的语气尚可,刘凤仪的心定了下来,他恭敬回道:“回禀陛下,臣所奏之事是小事,本无需在御前面秉。但因其多少涉及先前诸位同仁所参奏寿宁伯之事,臣之犬子与诸位同仁所弹劾之中的一事有些关联,因而臣不得不打扰圣听。”
“陛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刘凤仪简明扼要,但也有条有理把昨日街道上的事奏了个清楚,没有添油加醋,亦没有擅加猜测,只是讲事实过程。不过,说到之家儿子被打之时,情绪难免有些起伏。
朱佑樘听完暗自点头,原来被打书生的父亲还是个5品官。
他不由看向身边的范亨,范亨会意,赶忙低头轻声道:“皇爷,刘员外郎所言皆是属实,未曾多增一语。他的儿子正是当事的那名书生,名唤刘龙,且……书生刘龙是弘治八年顺天府乡试第二名举人!”
“嗯?”
朱佑樘眉头一皱,深深的看着范亨。
范亨心里暗苦,更是一阵害怕。
这叫什么事,何必要留这个小心思,稍微模糊下身份而已,没想到这个刘凤仪真敢朝会上出来直接说对。
他赶忙解释道:“皇爷,刚之前奴婢向您汇报,是叙述整个过程。事情的关键是寿宁伯的定判,书生之处只是小事。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请陛下降罪!”
朱佑樘不想再问,事实情况他大致也猜到了,不由让他心中一阵不舒服。
此时不是想此事的时候,既然刘凤仪说的属实,那今日正好说道说道。
朱佑樘暗忖,接着直接点名道:“谢爱卿,你是阁臣,亦兼领刑部法司,你来说说看,他们所奏之事,何如?”
原本打定主意了,静默以对,因而,几位阁老和大员们都未有理会陛下方才的眼神询问。
而且,这事本身便没什么说头的,之前的事已是盖棺论定,炒冷饭毫无意义,只是徒增隔阂。昨夜的事他们不了解具体详情,更是不会轻易开口了。
只是没成想,刘凤仪以受害者父亲的身份出来奏了,陛下如今主动开口点名,这便不能不说了。
谢迁不得不上前一步,稍一斟酌后,恭敬的向着朱佑樘躬身一拜道:“陛下,臣以为既然百官群情汹汹,齐齐弹劾寿宁伯,那,可使督察院和刑部查一查,请陛下圣裁!”
谢迁丝毫不言打人和抓人之事,只说弹劾,陛下问的案子本身如何,他根本不搭茬。
朱佑樘眼神更冷了。
还是转移话题,甚至还不讲由头,有偏向的和稀泥般转移话题。不讲事实根据,只讲弹劾,甚叫群情汹汹即可查一查,若皆是如此,朝堂成什么样子?
李东阳亦又同感,他觉得,谢迁避不谈根本的奏对很有问题。他也发现了,朝堂从阁老到下臣,似乎越来越偏了。谢迁说的话让他瞠目结舌,弹劾了便要查一查,那日后会是何种情景?
他都不敢想了!
朱佑樘反而平淡了下来,淡淡道:“好,谢卿言查一查,朕觉得可以!既是要查,索性亦别选日子了,便现在吧。朝会之时,众臣皆在,锦衣卫、东厂也在,查起来倒也方便!”
刘健在谢迁说完之时已暗道了一声不好,但考虑到陛下一直来的性格,他按捺了下来。没成想,陛下今日是有些不讲情面了,他赶忙出班,奏道:“陛下,朝会非是查案之时,查案自有三司……”
“刘爱卿,不必再言,朕说了,查一查,三司皆在,朕亲自听听,若是要对寿宁伯当朝质询,朕可派人去传他!”
“陛下……”
刘健看着朱佑樘似是已打定主意,他苦笑一声,不再劝了。
此时,只听朱佑樘继续道:“弹劾的内容,朕听了,但有许多熟悉之处。白爱卿,你是刑部尚书,是否有此记案!?”
听到陛下询问,白昂只能出班道:“陛下,大多参劾事项,三司却有案记,且前番三司会审之时皆有定论,陛下业已根据定案下旨严罚,处降爵、夺卷,贬职,罚银,罚俸!”
“哦?那就是已判了?”
朱佑樘故作奇道:“那朕的判罚是否合乎律法?”
白昂不想答,但被问及,不得不回道:“陛下所定,皆是公正!”
“嗯?公正?!”
朱佑樘脸色陡变,沉声道:“既是公正,为何今日会再来参奏。罪罚之后,还要再参,是要说朕的不是吗?”
“臣等不敢,臣等只是就事论事,非诋毁君上,臣等弹劾张鹤龄……”
“住口!”
一众御史言官还待解释,谢迁陡然一声喝道:“不识刑罚,擅言论罪,竟将陛下和满朝皆已定案的事再次翻来,何等糊涂,还不退下!”
“谢爱卿,让他们说,如何就事论事?是说朕判的不公,或是三司的案记不对,还是这满朝文武不对?”
朱佑樘沉声一言后,再次点名:“戴爱卿,你是督察院左都御史,你来说,是哪里不对?”
戴珊被点名了,他不得不出来,恭敬奏道:“陛下,皆对!”
朱佑樘面色越发阴沉,看了看已是出班的大臣,再看看最先出来的那些即便是有些胆怯心虚,但依然摆出一副正气凛然模样的官员,他心里格外的不舒服。
心头里火气有越燃越高之势,他强压着怒气,冲着身旁的范亨道:“范亨,你是东厂提督,有监察之权,你且给朕说一说,他们所弹劾的罪名,可属实吗?除了已有定论的,余者还有哪些可查一查的?”
一时之间,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了范亨,范亨的感官十分灵敏,这是很多太监都有的本能。但此时,那些目光,他可不敢理会。
他恭敬一礼,回道:“回皇爷,东厂监察皆有记录,他们所言及之事,除了已被定案的,只有昨日晚间在东城黄华坊之事尚未定论。东厂亦有记录,所叙情状与刑部刘员外郎所奏相符。”
朱佑樘点头,又换了一人问道:“牟爱卿,你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有侦缉之权,你说说他们所奏之事!”
牟斌也不得不出班奏道:“回陛下,锦衣卫所知大致和东厂相同,唯一所言昨夜之事,东厂不知!下朝之后,臣会详查!”
“不知!?”
朱佑樘哼了一声,冷声道:“锦衣卫竟不知?一夜时间,直到朝臣都已将弹劾奏到了早朝之上,掌侦缉之权的锦衣卫竟然不知。细致、准确、及时,连粗鄙的寿宁伯都知的事,你这锦衣卫指挥使,倒是干的好啊!”
牟斌顿时跪下,叩首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早朝的文武百官,似乎难得见着朱佑樘有如此怒的时候,以往即便有生气,但像今日这般,亦是极少。
御阶之前,跪下大小臣僚几十人,在往日只有请谏陛下的时候才有,但这般像是认罪一般的时候几乎从未出现过。
而且,眼尖的人已是有所感觉,今日的皇帝似是像要随时爆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