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寺很大。
这听上去似乎是句无用的废话。
自人类产生偶像崇拜的行为以来,凡神灵供奉之地,常伴随着大批信徒占山圈地。一座座或玄黄、或朱红的如法色高耸庙墙拔地而起,也似乎是在默默地告诫着这些信仰他们的肉体凡胎的生灵。
神栖之地,不容他人窥伺!
对于这些端坐于供台上,总是拿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态度,垂目俯瞰世人的神佛,黄九州也曾试着让自己产生如常人般的敬畏之心,但在多次尝试过后,总是最后以失败告终。
“黄山长又在观佛?”
听到声音,黄九州扭头望去,看到了身后穿着明黄色僧袍,一脸淡漠如水表情的智光和尚。
但黄九州素来不喜此人,明明是位和尚,却总想着掺和国家政事,还偏摆出一副我心向佛的伪善模样,实则用心何在简直尽人皆知,若非得当今圣人恩宠,他是绝不愿多搭理此人的。
于是,黄九州调整了一下心头,心不在焉随口道:
“不应是佛在观我?”
“……”
智光微微一怔,随即组织了一下语言。
“世间佛观众生相,解众生苦。黄山长与老衲皆不逃芸芸众生,偶落佛眼,也是对的。”
去你码的……
黄九州心中立即腹诽回应。
但没必要跟一个谄媚依附权势的老和尚多做计较,黄九州随即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圣人何在?”
“已在禅堂。”
“告辞。”
黄九州立刻走出天王殿,在穿过大雄宝殿后,便抵达了禅堂门口,在经过门口侍卫检查搜身后,刚要推门进入,便听见里面圣人暴怒的摔东西声:
“饭桶!你们这帮废物!一个小小的洪涝天灾,竟然扒出来三十多只贪官蛀虫!朕留着你们这些废物,真是愧对祖宗!”
推开门所见场景,是一群人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黄先生。”
看到推门走进来的黄九州,景帝暂时收起了怒火,不再理会跪着的那群人,与黄九州还有另外一位身着文士袍的老者,三人一同进到了禅堂深处的静室之内。
“昨日去你书院,原本是想与你聊聊前些日你上书的那篇奏折,却不曾想因逸儿之事给耽误了。”
私下中的景帝少了几分严肃,如同老友叙谈:
“原本这件事,按程序理应是全交于鸿胪寺,再由他们之手呈与朝堂,与三书六部在朝会上共同商议。可子玉觉得,此事牵扯甚广,在朝堂上未必能讨论出个什么结果,因此建议朕与先生不妨先私下谈一谈……”
“谢圣人恩宠。”
黄九州闻言,斟酌着语气,开口道:
“不知圣人想先从哪部分开始说起?”
“不如就先说说那个白油氏吧……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劳烦黄先生从中说和,若是弄不清楚对方来历经过,实在让在下难以心安。”
一旁身着文士袍的老者接过话头走了过来,对着黄九州拱手。
“宋太傅言之有理。”
面对太傅宋濂的疑问,黄九州从善如流,沉吟了片刻后,开口讲起:
“要说起此事,还要从在下出海离月之前的那时候开始讲起。”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当时的大月国还是一处安静祥和,风景秀丽的美好之地。在下至今还隐隐记得,在每年的春日时分,在下都会与家人一同漫步武运山下,赏樱梨漫天的场景。
后来,随着当时国君日益老去,对其下势力的控制愈发不足,国内控制军队的将军,开始与各地名主之间爆发小规模骚乱。
随后,又经过四国征伐,小山原之战,各地势力群雄分割独立更加明显,并最终在老国君驾崩之后,彻底分崩离析,安庆之乱爆发,整个大月国彻底陷入乱战。”
忆往昔,乱世惨像重浮心头。
宋濂沉默着递上一杯酒,黄九州饮下,脸上弥漫起淡淡的哀伤,但长叹一口气,很快便调整了状态,继续回忆着:
“以安庆之乱爆发为起点,各地名主、大将纷纷崛起自立。而在这其中势力最为雄厚的,莫过于老国君一脉的安土氏家族。
可令谁都没想到,掌管安土氏家族一脉的庆王子竟在后来的某一天里,突然神秘失踪。
自庆王子神秘失踪后,实力雄厚的安土氏再次分裂成黑土与白油二氏,并最终双双消逝与乱战割据之中。
如此混战十一年后,在下家族之人,彻底统一全国,建立了如今的大月。”
“这么说白油氏是曾经的国君之后?”
“不错。”
黄九州点头回答了宋濂的问题:
“大乱战时期,大月国内的许多家族都曾将族内子弟朝外迁徙,如今想来,白油氏应该就是在分裂后,选择悄悄离开了大月。
其实在下当时也是朝外迁徙的其中之一……这也才有了后来流离辗转各国后,在下有幸来到圣景,并选择留于此处的事。”
黄九州孤身创建同文书院的事在景国流传甚广,景帝与宋濂自然也清楚这件事。
在得知了奏折里白油氏的来历后,宋濂大约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只是心中仍有疑问:
“黄先生奏折上提到的关于‘白油氏五万人迁景’一事,的确是我大景建立以来的遇到的首次……
这几日,在得到陛下恩准后,在下专门去查阅了悬镜司这些年的记录,发现近十年以来,黄先生所创建的同文书院,在我大景各地先后建立了约一十七座分院。而通过这层关系,如今来到我大景之内的月国子民,约在一万七千人左右……据在下所知,这个数字,可是要远超于别的国家,在我景朝所占人口。”
宋濂略带审视的目光如同两把锥子,狠狠扎在了黄九州的身上。
“是吗?”
迎着他的目光,黄九州并未躲闪,平心静气,神色坦然,不见有半分紧张。
“宋太傅不提,在下还真没想过去计算这些。
想必圣人也知道,其实在下这些年一直醉心于书院的建设,虽身负遣使之位,却很少去管理那些俗事,更因避讳,从未选择贸然插手任何与景国有关的政事。”
“黄先生当然没有插手。”
宋濂抢断话语,语气十分的不善:“可先生的同文书院,这些年已俨然成了陛下私用的小六部,除却一道功身,先生与三公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