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早过了下班时间。
天将黑未黑,因为有一缕将熄未熄的天光,顽强地照着天边。
远途公司的司机和员工们早已走了,只剩下一盏孤灯,在总经理办公室亮着。
整个公司,再不复先前的朝气,只剩下晚景难留的凄凉。
一辆奔驰开到了门口,轻轻按了按喇叭,门卫老头儿问了一嘴,拉开了大铁门。
贺天元听见动静,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瞧见走下车的郑家父子,神色一喜,快步迎了上来,“哎呀,我的好大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郑仁军笑着道:“这不是听说老弟有些麻烦,过来看看。”
贺天元好似鼻头一酸,声音都带着几分鼻音,“老哥,患难见真情啊,要不怎么说你能把生意做这么大呢!来来来,别站外面了,上里面坐下说。”
“我这儿条件简陋,老哥,海元,你们将就点。”
贺天元一边张罗着两人坐下,一边亲自端茶倒水客气着。
“老弟,咱们就别这么客气了。”
郑仁军目光扫过桌上烟灰缸里满满的烟头,笑着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你连车都给卖了?”
贺天元叹了口气,“我之前一个决策失误,让现在公司资金链有点难题,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的,大家都像是闻着味儿了一样,跑上门来要结款。你说我平日里对那些员工多好,现在一听公司没钱了,急吼吼地就来要钱。就连给我们那个小食堂送菜送肉的都跑来要钱,妈的,老子再穷能少了他们那三瓜两枣的吗?”
贺天元越说越气,就连脏话都出来了。
郑仁军听完叹了口气,“哎,做生意,最怕的就是这个资金的问题,账上没钱了这公司就运转不下去,就像那车子,再好的车子,没油了它也跑不起来,这年头被资金逼死的企业可不少啊!”
“是啊!”贺天元深有感触般摇了摇头,旋即看着郑仁军,“老哥,你既然来了,老弟就厚着脸皮求你一求,望老哥伸出援手,救老弟一回!”
郑仁军扭头看了一眼郑海元,然后才对贺天元笑着道;“好说,你需要多少?”
贺天元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万,我算过了,按照合同约定,项目部那边支付的预付款我们就还剩下一千四百多万的量没有运输了,跟钢铁厂那边是月结,又能省下一部分,必要的支出加上公司运营的各项成本,只需要八百多万就够了。”
他有些急切地前倾着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郑仁军,“老哥,最多一个月时间,我还你一千一百万,给你算一百万的利息!还请老哥帮我这一回!”
一个月百分之十的利息,的确算是很高了。
但可惜的是,有人所图谋的更大。
郑仁军深吸了一口气,“用不着这么抠抠搜搜的,我也不要什么利息,我直接给你三千万!”
贺天元眼前一亮,激动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郑仁军呵呵一笑,“不要利息,我只要一样东西。”
“老哥你说!”
郑仁军看着贺天元,面色瞬间严肃,“我要远途储运全部的股权。”
贺天元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有些疑惑又有些难以置信,“老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仁军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的公司,要你这儿的一切,除了你!”
贺天元渐渐平静下来,旋即自嘲一笑,“原来如此,我说呢,以前像野兽一样的人怎么会一下子转了性,为了这一刻,你们筹备了很久吧?忍辱负重,够厉害的!”
郑仁军点了支烟,悠然道:“不管是生意场还是战场,赢到最后的才算赢。年轻人,你太单纯了。”
贺天元冷笑道:“你以为你就赢定了?我有这么多忠心的兄弟,我以前能逆风翻了你的盘,这一次一样可以!”
“是吗?”郑仁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以为我为什么对你的情况掌握得那么清楚?你以为为什么忽然那么多人都知道你缺钱的消息?”
看着贺天元阴沉的脸色,郑仁军哈哈一笑,“刘主管,进来聊两句?”
很快,坐着郑家父子车返回公司的财务主管走进了办公室,站在了郑仁军的身后,恭敬道:“郑总。”
“是你?”贺天元又惊又怒,腾地站起,目光若能真的杀人,眼前之人已被千刀万剐。
财务主管缩了缩身子,朝郑仁军身后躲了躲,小声道:“贺总,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郑仁军却笑着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你一个月给他开三千,我一个月给他三万,你说他会怎么选?”
贺天元哼了一声,重新坐下,“一个只认钱的会计罢了,我上哪儿不能重新找一个。你愿意花三万你就花吧!”
“还不死心呢?你还想指望谁?你的左膀右臂?”
贺天元眯起眼睛。
郑仁军扭头朝儿子示意,郑海元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旋即按下了免提。
“喂,海元?”
“左哥,我现在在跟贺总谈收购的事,你跟贺总讲两句?”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郑海元淡淡道:“都到这份儿上了,这么点小要求,左哥不会还犹豫吧?”
“贺总,对不起。”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贺天元的面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淮左,在你遇到我之前,你在干什么,你是什么样,到这儿之后,你过的什么日子,是什么样?我对你那么信任,我们之间配合那么默契,你.......你居然也背叛我,你怎么能背叛我啊!”
说到最后,语气之中也有了几分歇斯底里的嘶吼。
这番姿态,落在郑家父子眼里,自然是快意至极。
电话里,秦淮左沉默了片刻,“对不起贺总。我和大山已经收拾东西走了,这些日子我从你手上领的工资我都给你放在屋里了,咱们今后一别两宽。”
说完,他主动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的忙音,贺天元颓然靠在椅子上,神色萧索又落寞。
如同曾经勇冠三军的凯撒,在发现刺杀自己的人里竟然有自己最信任和喜爱的布鲁图时,万念俱灰。
这一剑,刺的是人心。
“贺老弟,事已至此,咱们合作一番,你还能落下个千万身家,若是执意抵抗,那恐怕就是要血本无归了。”
郑仁军依旧笑意从容,脸上写满了胜利的自信。
贺天元面无表情,“我只要挺过这一关,照样能凭借这个项目重新翻身,就算众叛亲离,只要项目还在,我就没有将公司卖给你的必要!”
“哈哈!”郑仁军不说话,掏出一张纸朝他面前一扔,贺天元木然地拿起打开,赫然是一封举报远途公司挪用预付款的信。
“你说我这封信递上去,对方会不会要求你立刻归还预付款,甚至取消保供资格?你如果负隅顽抗,我想坏个事还不简单?”
贺天元沉默了。
郑仁军站了起来,踱着步子,“钢铁厂已经被我收买了,两个水泥厂我豁出去也能坏你的事,你还有那么多量要走,你怎么保证?别想着未来那些利润,那是已经你摸不到的东西了!”
郑仁军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接受我的收购,拿着三千万走人,这三千万就是你自己兜里的钱,否则,我让你最后分文没有!”
贺天元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阵才艰难开口道:“四十台货车,其中十六台不满一年的新车,折价怎么都不会低于八百万,账上还欠我九百万,公司还有三千五百万的现金,只是被暂时冻结,这儿就五千二百万了,还不算其余的东西,以及这份保供合同带来的巨大收益,三千万你就想拿走,那我宁愿鱼死网破。”
郑仁军淡淡道:“三千五百万,多一个子都不可能。你还有一千多万的供应没完成,这成本你就不算了?至于说亏,你不亏,我赚什么?”
贺天元摇了摇头,“四千五百万,保供的总量还未过半,你未来一到两年,至少还有三千万的利润可以赚。”
“不可能。”郑仁军开口道:“这些钱是我该挣的,我费这么大的劲,光是给你那个秦淮左就送了快五十万的礼物,不图你点什么,我不白忙活了?”
他看着贺天元,“我的价格就是这个,你要么同意,拿钱走人,要么我掀开底牌跟你斗到底,贺天元,你赌得起吗?”
贺天元抬头看着郑仁军,又缓缓移开目光,仿佛不敢跟郑仁军对视。
郑仁军冷哼一声,“我儿子之前为什么输给你,他虽然看得准,但他少了一种江湖厮杀历练出来的狠劲,但我不一样,到了这时候,不出手便罢了,既然出手了,我就必须要达到目标。你若是不同意,我拼上一半身家也得咬死你!”
他的话,就像是揭开了身上刻意披着的温和外皮,露出了曾经江湖争斗中如狼似犬的凶性。
贺天元抿着嘴,目光从在场众人的脸上划过。
刘主管心头有愧,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郑海元嘴角翘起,一脸胜利者的得意,和忍辱负重终于洗刷耻辱的狂妄;
郑仁军目露凶光,如一头嗜血的凶兽,盯着重伤的猎物,警惕着他咽气前的反扑。
他长叹一声,“我输了,合同拿来吧,我相信你们已经准备好了。”
......
夜色深重,签下了收购协议,还在郑仁军要求下,签了一份竞业协议,未来三年不许从事物流运输业的贺天元已经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离开,身为胜利者的郑家父子却还坐在办公室里没走。
眼前的合同从法理上证明,这儿已经是他家的产业了。
郑仁军之所以没有回去放松庆功,也还有个念头,是要借着这股劲儿,再给儿子好好上一课。
“爸,咱们给他的钱是不是给多了些?”
虽然贺天元无奈之下,不得不将远途公司以低价卖给了他们,但想到贺天元还能有三千多万的现金在手上,依旧算是这个念头的一个富翁,他的心头依旧有些不愉快。
尤其是这三千多万是实打实的现金,他们也是费了好大功夫,借了不少,才凑齐的。
郑仁军道:“那你觉得能怎么办?去那边项目部举报?然后想点办法,让对方真的终止了这个保供项目,再将贺天元打落尘埃,赔得底裤都掉了?”
郑海元听出了父亲的玩笑之意,干笑两声,“那倒也不是不行。”
“你错了。”郑仁军严肃道:“我们是生意人,一切要以利益为先。如果按那个办法,贺天元和远途储运是没了,那我们的好处又在哪儿呢?话几十百来万,欠一堆人情,真就为了出口气?”
他点了点桌子,“我为什么针对贺天元,关键不还是看上了他手里这个项目吗?通过收购远途储运,我们就能获得这个保供项目的全部利润,再赚了几百万的差价和一个完整的摊子。比起单纯出一口恶气,花上百万没个回响,哪个重要?至于他贺天元拿了多少钱,只要他是亏了,只要他的事业没了,只要我们的威望和气势回来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看着儿子,“你还年轻,年轻就往往气盛,但你要学着控制脾气,从冷静中思考问题,这样你才能不被别人牵着走,也才不会因为脾气而后悔。”
郑海元恍然点头,表示受教了。
郑仁军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之前不跟那边项目上的人打交道,现在就要去好好拜拜码头了。等把这边的事情理顺,过两天,我亲自走一趟。你在独江坐镇盯着。”
“父亲放心,我一定做好!”
说了一阵,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今天这一晚,实在是太令人开心了。
郑海元笑着道:“爸,找个地方喝点?庆祝一下?”
郑仁军想了想,“可以少喝两口,明天白天还要来收拾首尾呢!”
说着两人便上了车,门卫老头刚才已经得了贺天元亲口吩咐,知道这两位才是新的老板,连忙恭敬地开门送走。
还未夹带燥热的风从车窗轻轻送进来,吹在郑海元的脸上,将眉宇和心间的阴霾尽数吹散,他握着方向盘,笑着道:“爸,我发现我们这辈这些人,就没你们那个年代打拼出来的人那么有魄力,真敢拿一半身家跟他对耗,直接就把贺天元吓到了。”
郑仁军神色古怪地笑了笑,“骗傻子的你也信,这无非就是像赌桌上一样,赌一股气势,看谁能压倒谁罢了。”
.......
不管郑仁军当时使了多少的诈,事实已经无法更改。
第二天,贺天元向到场的员工们宣布了收购的交易,然后郑仁军则代表新公司发了言,向大家保证一切照旧,甚至还会有更好的发展。
虽然顾小蓉毅然辞职离开,但对于其余的纯打工人来说,在得了新老板一切照旧的承诺之后,绝大多数都留了下来,毕竟跟谁干活不是干,按时发钱就行。
随着交割完毕,贺天元带着老楚和顾小蓉彻底离开,这个消息也正式对外公开了出来。
瞬间在独江县的政商两界,激起了层层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