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场另一端的角落里,刑警蒋健同样认出了舞台上这对父子的身份。
在这瞬间,他沉寂多年的办案热情似乎又重新到了身体里,并开始熊熊燃烧。
二十年前,他曾试图努力过,去调查案情的真相,去证明赵元成是冤枉的,但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随着赵元成的认罪,他放弃了对这个案子的追查,一切都成了定局。
也许他是被冤枉的,也许不是,但又有什么关系。
而蒋健还年轻,人生路漫长,终究要甩开膀子去走自己的路,没必要无止境地纠结在一个已经定案的案子里。
只是偶尔在深夜,他依然会被那两幅画面所电击。
一是,赵元成那张混着血和泪、充满痛苦地说自己是冤枉的脸;
另一个是,自己跌落在那摊血污中的羞耻瞬间。
蒋健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就像喉咙里卡了一根细细的鱼刺,咽不下去,拔不出来,即便影响不是很大,但就是感觉它一直在那儿,隐隐作痛。
只有他拼命工作的时候,才能暂时忽略它的存在。
从正式成为警察那一天起,他就成了拼命三郎。
他不断地学习刑侦技术,奋力地抓捕坏蛋,废寝忘食地研究罪案细节,积极完成上级交代下来的任务。
他聪明、认真、好学,同时充满正义感,很快就在警队站稳了脚跟。
一开始,大家还是把他当“小孩儿”,给他最脏最累的活儿,拿他那次摔倒开涮,开玩笑。
直到有一次,他在食堂窗口打完饭,端着饭盆从一群同事的面前走过时,有个不识相的家伙突然大声说道:“喂,滑仔,小心你手里的餐盘,别滑倒啦,否则就没饭吃啦。”
在一种哄笑声中,蒋健转过身,端着饭盆、面无表情地朝那家伙走去。
笑声逐渐减少,并随着他将整盆饭菜都倒在了那家伙的头上,戛然而止。
那家伙愣住了,等想起要还击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的拳头还没伸出来,脚下就被蒋健用力一钩,仰面摔倒在了地上。
现场鸦雀无声。
蒋健扫视了众人一圈后,面不改色地走出了食堂。
事后,领导把他俩叫了过去,分别给了一记处分。
不过,从此以后,“滑仔”这个称号就再也没有听人叫过。
再后来,在一次与毒贩的交战中,他又英勇地救了那家伙的一条命。
从此,大家更加对他刮目相看了。
而他不仅在刑警队扎稳了脚跟,并且稳步到了刑警队长的位置。
事业上丰收,爱情上也没闲着。
在三十五岁这一年,他与长跑十年的女友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但妻子不孕这件事情似乎给他幸福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开始他还不太在乎,觉得没有孩子也挺好的,甚至警告自己的母亲,谁要以此为难妻子,就是跟他蒋健过不去。
但有一年,他带着媳妇儿回老家,全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一位婶子突然问了一句,你们家为什么还没生啊?
蒋健原以为大家哈哈一笑就过去了,结果父亲突然说了一句。
“可能是报应吧。”
所有人都呆住了。
因为关于他家里的往事,亲戚们都略知一二。
他父亲和母亲都是农村人,婚后家里很穷,吃饭都成问题。
有一年母亲怀孕了,这本身是件喜事,但直到生下来的那一刻,他们才知道,是一对双胞胎。
龙凤胎。
因为营养不良,母亲的奶水不足,喂养一个孩子尚且困难,两个就别提了,根本养不活。
几乎没有商议,父亲就把那个养不活的姐姐,扔进马桶里淹死了。
这是一个非常悲惨的真实故事。
更悲催的是,这天在酒席上,蒋健是第一次才知道。
对此,他感到极为愤怒且恶心。
他愤怒的是,这件事情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是如此自然和平常,仿佛淹死自己的孩子是一件多么普通的事情。
而他,蒋健。
虽然他也能理解,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样的事情见多不怪,远远没到受法律和道德惩罚的地步,但心理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妻子推说不舒服,想离开,而他表示赞同,站起来就走。
离开这里,回到城市去。
但他这一闹,父亲觉得面子丢没了,拍着桌子说你敢。
对于蒋健来说,没什么不敢的。
于是,父子俩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蒋健吼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什么没有办法,你这叫杀人,你知道吗?”
“杀人?”面对儿子的指控父亲也吼了起来,“小兔崽子,你管这杀人?当警察当傻了你!”
“难道不是吗?你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当时家里穷,我只能养一个,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你选一个?”
“我不选!你就是找借口,重男轻女!”
“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我还怕你啊!重男轻女!杀人犯!”
“小兔崽子……”
一个酒杯朝蒋健飞了过来,结果没砸中蒋健,反而砸中了蒋健的媳妇童菲。
只见童菲“啊呀”一声,捂着眉角,就大哭起来。
一条血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蒋健彻底愤怒了。
他一把将桌子掀了,不管不顾,然后指着父亲说,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这个魔鬼!”
父亲被亲戚们拉住了。
“滚!”
蒋健扶着媳妇上了车,开到了县城里的医院。
童菲眉角被缝了两针,幸运的是,这一下打在了眉毛的内部,才没有破相。
治疗结束后,他就开车回到了S城,直到今天,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也没有和父亲说话了——除了偶尔和妈妈电话聊两句之外。
“我再也不会原谅那个魔鬼了。”
“可不准你这么说你爸。”母亲劝解道。
“不是吗?杀死自己的女儿,打伤自己的儿媳,我还记得他小时候喝醉酒后是怎么对我实施家庭暴力的。”
“你父亲虽然有这么多毛病,但他毕竟是你爸,养育了你这么多年,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你才有了今天啊。”
“别提这了,我没抓他算够给他面子了。”
“一点反省都没有,还说我是报应,我报应谁了我?”
“儿子啊,你们俩都消消气,都是亲生父子……”
“我没有他这个父亲。魔鬼!”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他痛苦极了。
每到这时,他就会想起另外一对父母。
为什么人和人的差别会这么大呢?
他的父母,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干过杀人的勾当,而另一对父母,选择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孩子是无辜的,为他伸冤。
好几次,他都想上前去搀扶他们一把。
最终,他忍了下来,假装不见,但内心在滴血。
终于有一天,那对老人不见了。
他一打听,才知道赵元成认罪了。
他四处寻找这对老人的下落,终于在一座高架桥下面找到了他们。
赵元成的母亲疯了,父亲负责照顾她。
他们变卖了家产,倾家荡产,给孩子伸冤,直至穷困潦倒,靠着捡破烂为生。
他们都不愿意回老家,说是要等到孩子出狱的那天,说是为了方便探望自己的孩子。
遗憾的是,他们终究还是没等到那一天。
那段时间,蒋健偶尔会去看望他们,带一点吃的,但每次都被那发了疯的母亲拼命赶出来。
她不想看到他。
而有时候,他穿便服过去,她又认不出来他是谁了,有时候甚至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赵元成。
那个父亲也是个好人。
要怪就怪那个坏蛋,又解释说自己的老太婆脑子出了问题,不要介意,同时拜托蒋健继续抓坏人,找真相。
下雨天,他们会躲在桥下的简易棚里,一起喝一顿小酒。
有时候喝多了,他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当作赵元成,热切地叫这对老人,爸爸和妈妈。
叫到最后自己和老人一起痛哭。
几年后的一天,当他拎着卤菜和小酒来到简易棚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一群城管正在拆除那个简易棚,而那两位老人已经不在了。
一打听,才知道赵元成妈妈在前一晚去世了。
他留下一份遗书。
他还希望能和妻子葬回家乡。
蒋健感觉心如刀割。
他请了几天的假,为完成老人的夙愿,亲自把这对老人的骨灰送回了他们的家乡,下葬,入土为安。
他从没有去看过赵元成。
他害怕把这个悲惨的消息告诉他。
无论如何,这对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之后每年的清明,他都会去到那个叫做C县的美丽地方,上山给老人扫墓。
今年,他又去了。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
他上完坟之后,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她问蒋健要不要回来给爷爷奶奶上坟,又说他父亲现在身体不太好,希望他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
他只回了句,再说吧,就挂断了电话。
从山上下来之后,他在一家面馆吃面。
那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面馆,每次扫完墓,他都会来吃一碗蕈油面。
这天同样点了一碗,红红的,油乎乎的,看起来一点胃口也没有。
就在这时,他听到隔壁桌有人在说话。
“你知道吗?阿成出来了。”
“哪个阿成?”
“就是咱们村的那个阿成啊,当年读大学时杀了女朋友的那个,被关了二十多年。”
“是吗?啥时候出来的?”
“听说已经有一两年了吧。”
“他现在怎样了?”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
“唉,一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是啊……”
后面的,蒋健就没再往下听了。
他起身付了钱,留下一碗没动过的蕈油面。
之后,他独自一人走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浑身充满一种奇妙的悲伤。
是啊,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有些事情该有个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