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将头从笔记本电脑前抬了起来,一脸茫然。
自从看见毛飞进入南风大剧院之后,他内心一直被疑云笼罩。
毛飞已经不拉二胡很多年了,他现在只是一名少儿培训中心的老板,会跟南风大剧院有什么关系?
于是,回到公寓后,他花了一些时间,在网络上搜索有关剧院的所有消息。
这家大剧院开业于2013年,也就是十年前,无论从场馆规模、设计风格,还是引入的剧目,都是本市目前最好的大剧院。
在南风大剧院的官网上,能找到有关剧院的各类新闻、部分管理层、常驻交响乐团、芭蕾舞团、民族舞团、影剧院等简略信息,然而,尺八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也许,毛飞是去会见某个人的。
会是谁呢?
他想来想去,决定再走一趟。
大剧院的官网显示,今晚有一部舞台剧要上演,开始时间是七点半。
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尺八迅速订了一张票,披上外套,出了门。
一小时后,在大剧院外不远处的面馆吃了一碗羊肉面后,他缓缓踱步到达了剧院的门口。
还有四十分钟,演出即将开始。
黄昏已至,天色昏暗,与冷飕飕的晚风,一起提醒着来往的人秋天的存在。
尺八看见剧院大门前的台阶上有几个缩紧脖子的黄牛贩子,一边问人要不要票,一边又问人有没有票要卖。
他穿过他们,过了安检,走进了南风大剧院。
剧院大厅呈弧形,宽阔而空旷,地板至屋顶达数十米高,墙壁和地砖都是用一种土黄色的花岗岩铺设而成,在两侧分别负责上下的手扶电梯中间,是一片巨大的步梯。
尺八顿时产生了一种紧张的感觉。
多年的牢狱生涯让他对这种空档的区域会莫名焦虑。相反,身处那种三十平米的狭小公寓,他倒是往往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在自助机上取了票,坐电梯上了二层,这里已经熙熙攘攘拥挤了不少观众。
往左,是去影院——这里拥有本市最大的IMAX电影院,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前来观赏最新的商业大片;
往右便是剧场了。
尺八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巨大的宣传海报牌——《白夜行》,这是根据日本悬疑作家东野圭吾的小说所改编的话剧。
海报上是男女主人公大头照,女人站在男人的身后,用手捂住了男人的眼睛。
这个故事他早就读过,讲的是一个男孩为了保护一个女孩,从小到大,帮助她成功和隐瞒身世,不断清除和杀死她身边的人、最终自己也死掉的故事。
挺残酷和阴暗的。
他不打算给写作班的同学们讲这个故事。
一些观众已经在入场口等着了,还有一些则选择了这张海报前拍照,显示他们确实来这里看过这么一出话剧。
他们摆出各种造型,脸上洋溢着与文艺沾边的快乐。
到了七点十五分,剧院开始进观众了。
尺八随着观众往里面进。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尺八很惊讶,虽然对方已经苍老了很多,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那男人就在前面的队伍中,身旁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端庄的女孩。
她挽着他的胳膊,边走边聊。
尺八注视着他那已经半秃的白发,在攒动的人头间浮动,仿佛一座耀眼的冰山。
很快,尺八跟着队伍走进了观众席区域。
拥有S市最大舞台的剧场,观众席分为左中右三个区域。
尺八因为票买得晚,只买到了后排右边区域靠门的位置,距离舞台中心差不多有七八十米的位置。
不过,他倒乐得其所,因为这个位置正好方便观察。
他看见那个老男人跟女孩坐在了前排中央的位置——整个剧场最好的位置。
坐下后,在顶灯的照耀下,他的秃头就更加显眼了。
开幕前的几分钟,现场显得尤其嘈杂,直到后来敲过三下钟之后,观众们才开始进入状态。
随即,现场照明灯暗了下来,演出正式开始了。
说实话,尺八并不太喜欢这部戏。
这个故事的内核太虐心了,而且作为一部悬疑剧,尺八完全知道整个故事以及它的真相,改编的版本也没有太多新意,所以对于他而言,这里面没有任何悬念。
失去了悬念,悬疑故事就变得没有吸引力了。
而且在他看来,几个演员的表演也过于用力,虽然导演试图加入一些声光电方面的舞台设计,但依然无法掩盖整个剧作的平庸,让人如坐针毡。
不过,他的重点也不在于舞台上的那些人,而是坐在前排的那个白发老头。
可惜的是,整个老头整个看剧过程中,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他是太过投入,还是已经睡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场休息,尺八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观演区。
他先去了趟卫生间,然后估算着大厅里出来休息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便混入人群,趁人不备,找了个空隙,钻进了剧场侧面的一道小门里。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他判断应该是办公区域。
走廊上此时空荡荡的。
尺八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沿着走廊朝里走去,不时抬头看向头顶的摄像头。
摄像头闪着红色的亮光,显然还在工作。
而事实上,他也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
他路过了演员休息室,财务室,接待室,最后走到了院长办公室门口。
这时,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
“你找谁?”一个中年男人看着尺八。
尺八一时间手足无措。
“我,我在找厕所。”
“这里是办公区域,公共厕所在外面。赶紧出去。”
“哦,抱歉。”
尺八掉头就走。
他感觉那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后背。
他迅速来到走廊尽头,拉门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他才松了一口气。
下半场的戏就要开始了,有工作人员已经在催促外面的观众进场坐好。
他不甘心地朝四周看去。
这时,他看见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大厅的电梯上来,匆忙从他身边经过,朝剧院的某个角落快步走去。
顺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尺八意外发现那不起眼的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个直梯。
“那位观众!”
他回过头,看见一名工作人员指着自己。
“可以进场了,下半场马上开始了。”
“哦,好的。”
等那工作人员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立即奔跑了起来。
电梯门已经开了,那对母女走了进去,正准备按钮关门。
“等一下!”
他喊了一嗓子,然后在电梯门关闭之前,钻了进去。
“谢谢。”
说着,他假装去按钮,发现对方已经按了三楼——这里总高只有三层,于是就把手缩了回来,默默等待着。
那年轻妈妈并不看他,而是半俯身,一边给孩子整理衣服,一边数落。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快点,快点,别磨蹭,你就不听!每次都迟到,再这样,我下次跟老师说,你就别上课了好不好?”
小女孩不说话,一脸委屈地瞟了一眼尺八,一副要哭的样子。
尺八瞬间就明白,这里的三楼是什么地方。
因为他对这样的画面再熟悉不过了。
十秒钟后,电梯门开了,妈妈带着女孩就冲了出去,尺八也跟着走出了电梯。
跟自己猜想得一样,这里是南风大剧院自有的艺术培训机构。
电梯口就摆有本剧院正上演剧目的易拉宝和以及招生简章。
尺八走到一个文件架前,拿起一份招生简章,假装看了起来。
“家长您好,您是来给孩子报课的吗?”
尺八一回头,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笑容也不怎么甜美的女孩正看着自己。
“哦,是,我来看看。”
“你家孩子有多大了?”
“呃……”尺八脑海里浮现出了毛子豪的样子,“十岁吧。”
“男孩女孩?”
“男孩。”
“哦,有没有想学的项目呢?我们机构倚靠大剧院,无论是师资,场地,还是演出资源,都是其他机构无法比拟的。可以这么说,市面上有的,我们这都有,市面上没有的,我们这儿也有。”
“有没有作文班?”尺八灵机一动,“我家孩子作文写得不好。”
“作文班?对不起,我们这是艺术培训机构,没有学科类的东西。”
“哦,那就不太好选了……”
“画画呢?”
“他男孩子不喜欢画画。”
“那要不学拉丁舞?现在小男孩跳拉丁的也挺多的,锻炼孩子的气质,也能健身,塑造形体。”
“听起来还不错。”
“或者,戏剧怎么样?戏剧表演班是我们这学期新开的,很受小朋友欢迎,最重要的是,最新一届的授课老师,是我们培训中心的负责人。”
“哦,他是学戏剧的吗?”
“当然,他是学表演出身的。哦,对了,今天正在上演他的剧呢,他在里面演男一号。”
“是吗?”
“对啊,叫《白夜行》。他演男主角。不过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场了,你现在买票来不及了,因为已经快演完了。”
“哎呀,那太遗憾了。这样,我考虑考虑吧。这张我能拿回去吗?”
“当然可以,请便。有时间的话,可以带孩子来试课,我们下周正式开课了。”
“行!上面有这里的电话吧,我决定了再打电话来。”
“好的,那您慢走。”
说完,前台小姐就离开了。
尺八赶紧坐电梯,下了楼,快速回到了观演区的门口。
门口的检票员看了一下他的票根,提示他进去的声音小一点,就放他进去了。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尺八这次将目光盯住了台上的男主角。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不过一直到演出结束,他也没想起来这个人究竟是谁。
然而,到了演员返场上台鸣谢的时候,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那个四十来岁的男演员(他竟然从少年演到了中年),一手牵着女演员上场,在其他配角的夹道鼓掌声中,走到台前,张开双臂,接受观众的欢呼,并鞠躬鸣谢。
接着,主持人上台给主演们献花后,给他递了个话筒。
“大家说,崔老师演得好不好?”
“好!”
台下异口同声。但尺八没开口。
“是这样,今天呢是《白夜行》的最后一场,我们请崔老师说两句好吗?来,崔老师。”
那位姓崔的演员接过话筒。
“谢谢大家的支持。《白夜行》这出戏到今天呢,已经演了一百场了,很高兴有机会能表演这么一个复杂的人物,为了演这个年龄跨度很大的角色,我也是拼劲了全力……”
“崔老师为了演这个角色,足足瘦了二十斤呐。”
女演员把头凑到话筒边,补充了这么一句,台下惊叹一片。
“无论如何,为了这个舞台,为了所有爱我的观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掌声雷动。
“最后呢,我想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就坐在台下。他,就是我的父亲!”
顺着崔老师手掌的方向,大家的目光瞬间聚集在了那个白发老人的身上。
那老人站了起来,微微欠了欠身,跟大家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又坐下了。
“我的父亲是一位导演,一位老艺术家,没有他的鞭挞和指引,我不可能有今天的成绩。
如果我在剧中一直在保护着我们故事的女主角,那么我的父亲就一直在现实生活中保护着我。
所以当着大家的面,请容许我说一声,爸爸,谢谢你!”
崔老师双目饱含泪水,向台下的父亲深深鞠了一躬。
现场再次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而后排,尺八一动也没动。
他现在终于想起,这对惺惺作态的父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