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府,府城,知府衙门。
前院公堂,知府于颖正在坐堂理事。
两侧几班胥吏坐在堆满文书的桌案前,算盘打的啪啪响。
宽阔的衙门院子里,各司房里,也是一片忙碌。
浙江左布政使卢若腾正来回出入在各个房间之中。
他们正在核验绍兴府原本的鱼鳞图册与地契。
这件事,打卢若腾到来之后,便开始了。
到现在,已经是第三遍核验了。
这边在核算,另一头朱大典则是带着图册实际下乡勘查。
三方比对,仅仅是一个镇,田亩数目出入,便已经令人瞠目结舌。
绍兴府会稽县平水镇,算是面积比较大的一个镇,可这镇中,各村几乎已经没有属于农户的私田了。
田亩十之八九,皆被豪绅富户侵占,那些农户们大多沦为了佃户,靠着地主的施舍的清汤寡水苟且活命度日。
朱大典去了每一个村子,阖村上下,竟无有几人黑发。
村中,多是一些年迈体衰的老人,偶见几个年轻人,也都是面有菜色。
十里八乡,情况大抵相同。
镇上的年轻人倒是多些,可大都是富家子弟,一个个脑满肠肥,潇洒作乐。
原本朱大典想强行开始清丈,但被卢若腾拦下了。
因为他已经查到,这平水镇上的田地,大都是被鄞县谢家占了去。
虽然他们巧立名目,用各种手段隐瞒田产,但卢若腾也不是简单人物,只用了三五天,便查了个清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谢家利用在镇上的商号,低息放贷,救济困苦。
但他们有个规矩,那就是只能用田契作为抵押。
那些上钩的老实巴交的百姓,办了借贷,便落在了他们的手掌心中。
这些百姓借了银子用来买粮种,等到了秋收,打了粮食,再将钱还回去。
可问题就出在这,到了秋收的时候,谢家的商号就会偷偷联合富商大肆放粮,做低市场粮价,导致粮食卖不出好价钱。
农户为了将粮食卖出去还贷,便只能忍痛贱卖,这其中,这些商户便又偷偷派人装作外来的商人,趁机再压一波价格,将粮食收购。
粮食没卖多少钱的农户,便为难起来,还了账,日子过不下去,还得再借,不还账,这息虽低可利滚利也招架不住。
于是便陷入了死循环。
要么一直借,要么还不完。
卢若腾了解之后,连发火的心情都没有,只能感叹一声,百姓何辜啊。
他们拴在地里,哪儿也去不了,被这些奸商劣绅压榨的到头来只剩一具白骨。
这件事,他曾质问过知府于颖,可于颖也没办法,谢家这事做的面子上毫无破绽,让他无从下手。
能入手的就是他们暗中操纵粮价,可谢家一直躲在幕后,收粮的都是一些小喽啰,抓了他们也没什么大用。
你全抓了还不行,没人收粮了,粮食卖不出去,那些百姓没有银钱还账,就拿不回田契。
更不要说谢家在浙江的人望与关系了。
于颖也是徒叹奈何。他也知道这些劣绅祸害百姓,可他们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府衙大门,朱大典满身尘土地走了进来,脸上还沾染着不知何处的泥巴。
“颖长啊,这平水镇的隐去的田,真是令人咂舌啊,你猜猜,有多少?”
朱大典一边向公堂走,一边远远地就喊着于颖。
见朱大典回来,于颖赶紧起身到案前行礼。
“下官不敢猜。”于颖叹息道,其实他心中什么都清楚。
自从就任绍兴知府以来,他兴修水利,赈济流民,修缮城池,已经是殚精竭虑,治下没有饿死人,已经不错了。
隐田的事,他根本不敢碰。
朱大典随手端起案上的茶杯,不顾形象的一口饮尽。
官袍圆领被茶水打湿,他抹了抹嘴巴,眼睛一眯,掷地有声地说道:“十万三千亩!”
于颖虽然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整个平水镇,一共才有多少地啊!
不过十六万亩左右。
整整一个大镇,纳税的只有六万亩地。
就像是花生一样,你看着地上只有一棵苗,可你看不见的地下,却长着无数果实。
那一颗颗隐藏在地下的花生,就像是那些沦为佃户的百姓,生活,暗无天日。
于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紧紧攥着自己官袍的衣袖。
听到朱大典回来,卢若腾也来到了公堂。
“延之,平水镇都转完了?”
“正是,但见满地稻谷金黄,却不见一人笑脸。”
卢若腾脸色铁青,平水镇,是他准备开始清田的第一站。
“就从平水开始吧!”
“按人对册,清丈田地,追缴税赋!”
朱大典起身,两手一拱,屁股还没坐热,便又启程出发。
为了清田,卢若腾还专门从杭州蕺山先生刘宗周那里借了三十名学子,又抽调了杭州府一些老练胥吏,做足了准备。
这些人一直在府城待命,准备随时行动。
潞王派来的三千大军也都扎在了城外,等候卢若腾调遣。
“颖长,我想见见谢家的人,你可否安排一下?”
见朱大典干劲十足的离去,卢若腾也不闲着。
他要会一会这地头蛇,看看它有几分长短。
于颖自然是领命,转身立马去办。
谢家在府城,有不少产业,什么客栈酒楼,牙行当铺,几乎遍布全城。
每年也为绍兴府主动纳了不少银子。
负责绍兴产业的是谢三宾的三儿子,谢风。
此子颇有谢三宾之风,圆滑狡黠,与其父如出一辙,但也不失机敏,将自家产业经营的风生水起。
谢三宾也是对这个儿子喜爱有加,夸赞其为“谢氏英才”。
若不是世道沉沦,以谢风的能力,定能在官场上混的有模有样,甚至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久后,于颖便安排妥当,他在城中的一处小酒楼定了雅间,这里不是谢家的产业,他特意定的这里。
卢若腾便梳洗一番,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圆领袍,乘着轿子前去会见谢风。
于颖细心的安排了穿着便装的护卫,散布在酒楼附近,约定以摔杯为号,一旦有危险,便冲入酒楼,护卫卢若腾。
绍兴府城东城辅街,一家不起眼的酒楼,看上去有些冷清。
门前悬着酒旗,牌匾上,写着:品上居。
酒楼不大,二层只有四五雅间。
卢若腾提前赶到,正喝着茶,等待着对方人来。
少顷之后,酒楼门下传来马车吱呀的声音。
一个珠圆玉润的翩翩公子优雅的走了进来,手中题字玉骨折扇,脚踏祥云金丝靴子,腰间悬着绣着荷花的香囊。
“谢公子,楼上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