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人,久仰久仰!”
“谢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有乃父之风。”
谢风报之一笑,卢若腾的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夸他还是在嘲讽他。
眼前这个看上去精明的中年官员,不像是寻常所见到的那些地方官。
他的眼睛里有光。
谢风举杯相敬,心中暗道:此人当是不好对付。
卢若腾也在打量着这位谢家子,眉清目秀,一看便是富贵相。
“不知卢大人今日相邀,所为何事?”
“听说谢家每年为绍兴捐助不少,此等大义善举,乃是为朝廷解忧,本官为朝廷命官,自然要有所表示。”
谢风听罢,哈哈大笑,面前这堂堂左布政使,说起瞎话那还真是张口就来。
谁不知道他是来浙东主持清丈田地的,现在约自己相见,只怕是想敲山震虎罢了。
“大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谢风放下酒杯,轻摇手中折扇,他可不怕卢若腾,谢家的生意,那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卢若腾见对方如此说,脸色一变,席间气氛陡然生冷,二人视线交锋,谁也不惧谁。
“朝廷清田,乃监国钦定国策,顺势者昌,逆势者亡,谢公子是明事理的人,谢家也是浙东名门望族,若是能做个表率,那最好不过了。”
“那是自然,谢家一定会鼎力相助!”
谢风温润一笑,卢若腾话里藏针,这是在敲打他,但偌大的谢家,也不全凭他一人做主。
他主持这绍兴府城的家产以来,每年都会捐助知府衙门一笔银子,也算是支持官府了。
两人又闲聊一阵,卢若腾有意无意提及平水镇土地的事情,但谢风都避之不答,巧妙的将话题扯开。
这让卢若腾心中更觉蹊跷。
各怀心事的两人客套一番,酒过三巡,卢若腾声言自己公务繁忙,起身便先行告辞离去了。
谢风送走了卢若腾,上了马车,直接朝着位于紫金街繁华地段的自家酒楼去了。
马车行的缓慢,城内的大多数路面坑坑洼洼,虽然于颖几番修整,但是依旧是保持不了多久便会恢复原样。
原本宽阔的路边被眼界百姓日夕侵占,地面上的长条青石也被盗取的七七八八,只留下一地泥泞。
只有几条主街路面较为平整,紫金街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城中繁华的地段,居住着城内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
“公子,各家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就等咱们了。”
迎面一名小厮跑到了马车旁边,向谢风禀报道。
“知道了。”
车夫加快了速度,很快便到了地方。
酒楼内的一间大雅间,珊瑚怪石,奇花异草,陈列其间。
圆桌前,坐着七八人,个个身着锦绣,他们都是谢风手底下的大掌柜们。
门开,谢风走了进来。
众掌柜行礼,请谢风上座。
“公子,咱们什么时候降价?”一名掌柜迫不及待的问道。他正是负责谢家在绍兴的放贷生意,眼下又到了秋收时节,正是收债的时候。
“新来的这位布政使,可不是个善茬。”谢风面色凝重地说道。
“他还能动咱谢家不成?”
“就是,咱们可是正经生意。”
几名掌柜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丝毫没有将卢若腾放在眼里。
这浙江的官员那是换了一批又一批,也没见几个敢和谢家叫板。
要说那些官员是浙江的天,那谢家就是浙江的地!
莫说一个布政使,就算是巡抚来了也得盘着!
“难不成这回朝廷是真想动咱们?远的不说,就这回的义师勤王,咱谢家可没少出力!要钱出钱,要人出人,那朝廷这么快就忘恩负义了?!”一名尖嘴猴腮地掌柜心中不平地埋怨道。
这一回,浙东义师勤王,谢家捐助军饷粮草,还抽点名下各家佃户的青壮从军。
光平水一个镇,几乎所有的青壮都被送到了义师之中。
“切莫胡言乱语!”谢风呵斥道。
那掌柜自觉失言,噤声不语。
谢风环视一圈,见众人脸上皆有不平之色,便轻笑一声,对着众人说道:“先压价收粮再说,大不了将平水镇舍了,好让朝廷面子上过得去。”
众掌柜闻言,虽然心中不痛快,但谢风做了决定,他们也不敢违逆,只能点头答应。
“放贷的生意先停一停吧,先看看浪头多大。”谢风对那负责放贷生意的掌柜嘱咐道。
“明白。”那人点点头,他最近也得到消息,官府里有人在暗查放贷的事情,但因为他们是低息借贷,而且也没有暴力催收,所以官府一直没有拿着把柄,暂时奈何不了他们。
谢风向来谨慎,与卢若腾的见面,让他嗅到了些许的不寻常。
原本他还想给这几位朝廷派来的大官送些礼物,但是见了卢若腾之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卢若腾主动邀见,这就是在表明态度,正所谓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样的官员一看就不是那些酒囊饭袋。
往日,上面来了人,那都是等着他们这些地方富户来巴结孝敬他们,礼到位了,人才会露面。
随后,谢风又严肃的告诫手下的掌柜,近期要低调行事,不要惹是生非。
秋夜寒凉,稻花香里,听取蛙声一片。
明月分辉,路边野菊孤芳独绽。
土路上,大队人马正在赶路。
朱大典坐在路边的一块青石上,拿出水袋浸润着干裂的嘴唇。
身边,亲兵牵着战马等候着。
这时,跑来一名绍兴府的衙役,气喘吁吁地向朱大典汇报道:“藩台,前面就进入平水镇地界了。”
朱大典塞上水袋,扔给了亲兵,起身拍了拍屁股,说道:“让大军停下歇息,天一亮,就按照计划分赴各乡,全面清丈土地!”
“遵命!”
朱大典这回除了带着大量胥吏和书生,还带了一千兵马。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平水镇的田地清丈。
大军停下了脚步,士卒们纷纷坐地歇息。
刘宗周的那些学生们显得很是兴奋,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原本卢若腾向刘宗周借人的时候,刘宗周是不愿意的,但当卢若腾说是为了清查隐田的时候,刘宗周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将自己门下那些优秀弟子都派给了卢若腾,还叮嘱他们好好看看民生疾苦。
朱大典沿路巡视着队伍,朝着前军走去。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虽然他为官多年,但心中依旧有些忐忑。
皇权不下乡,这句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地方上,大多都被这些乡绅把持,他们互相串联,在地方织下了一张可怖的大网。
也不知道这回潞王殿下的决心有多大,这把火烧起来,那可就是滔天烈焰,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想当年,张江陵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清丈田地,想要富国强兵,可最后呢?
人亡政息,惨遭清算!
虽然如今是潞王亲自定下的国策,可问题是,朝廷此时外患深重,稍有不慎,清田之事就会引得后院起火,内外交困。
朱大典一直很是心忧,但是他又不敢上书劝说,毕竟潞王没有摘了他的乌纱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他哪里敢再多事。
天色灰蒙之时,隐约有鸡鸣声传来。
开始了!
清丈土地的队伍开始按部就班,分头行动,前往各乡里,丈量土地,绘制图册。
清早起来上山割草的农户们,看着官道上奔走的人马,纷纷惊奇观望。
朱大典的骑着战马从一处村子中穿过。
几名衣不蔽体地老农正握着镰刀佝偻着走在路边。
听到马蹄声,回头一看,见来人是官,急忙扔下手中的镰刀,伏地跪拜。
朱大典勒马,一眼望去,这个村子大多都是茅草屋,看上去不像是个正儿八经的村子,倒像是流民聚聚的棚户。
“老丈,你们是本地人?”朱大典发现,那几名老者虽然骨瘦如柴,但是个头很高,样貌看上去全然不似江南之人。
“大人,草民几人是北边逃命来的,在这里做长工,给人家种地求个活路。”一名老者颤颤巍巍地答道。
“东家是何人?”朱大典问道。
那老者听到眼前的大官发问,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心想难道这不是个本地的官?连这都不知道。
这平水镇,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大多都是谢家的地。
“回大人话,自然是谢家咯。”老汉恭敬地说道。
朱大典点点头,翻身下马,开始沿着路巡视起来。
土路坑洼,茅草棚子四处可见,只有七八间砖瓦房挺立,看上去应当是富庶人家。
一处棚子里,几个孩童躺在草席上酣睡。
空气潮湿,草席边上都已被露水打湿。
只有睡觉的那一片是干的。
一个身上裹着粗布的妇女正在棚子前的土灶上,煮着一锅清汤寡水的粥,其中米粒,甚至可以数的清楚。
远处的田里,已经有在劳作的人,正卖力的收割着庄稼。
太阳还没有出来,此时虽然湿气很重,但是干起活来,倒是清爽,不必受阳光炙烤。
宽广的稻田里,稻香四溢,朱大典抽了抽鼻子,重重打了喷嚏。
那正在煮粥的妇人麻木地瞧了朱大典一眼,便端着锅子进了棚子里。
朱大典身后,跟着两三名刘宗周的学生,看着眼前的景象,茫然不知所措,眼神中充满着疑惑。
“这......满地稻谷,为何锅中清汤寡水?”
那书生十分不解,旁边还有几个棚子前,老妇们背着背篓,三三两两步履蹒跚的朝着远处的青山走去。
朱大典听见那书生的问题,摇头不语。
见这里的人似乎无视了他们,跟着朱大典的一名绍兴府班差准备上去将人都唤出来,却被朱大典拦住。
“等等吧,等太阳出来。”朱大典叹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