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紫金街,谢宅。
谢风正在花园的池塘边喂鱼,不远处立着两名美貌的婢女。
老管家神色匆匆地走来。
“公子,刚得到消息,平水镇那边开始全面清丈土地了!”
谢风抛撒着手中的鱼食,丝毫没有惊讶,只是露出了一副尽在掌握的自信笑容。
“无妨,让平水的人都撤回来吧,那边就让官府折腾去吧。”
“那可是十万亩地啊公子!”
老管家是谢家元老了,谢风说放弃平水镇的地,这让他感觉像是被剜掉了一块肉,十分心疼。
“平水镇他们做的太嚣张了,十万亩地,藏不住的。”
所谓隐田,说白了就是想尽办法多占少报,水崖草堑,尽出虚弓,古冢荒塍,悉从实税。
这隐田者移东就西,假此托彼,使数亩之家,出愈增而田愈窄。
谢风也很无奈,平水镇的田地,哪里是隐田,分明就是明抢。
这都是在他来绍兴府主事之前,谢家的其他人主持做下的事情。
他们买通了浙江上下,趁着天灾人祸,以贱价大肆收购平水镇的土地。
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一边设立粥厂,一边逼迫饥民让田。
整个平水镇,除了稍有余财的人家,基本上田地都被以各种手段收购到了谢家的名下。
这是谢家在整个绍兴府最大的收入来源。
但这也是谢家最大的软肋。
以往朝廷不敢在土地的事情上动心思,可眼下不一样了,变天了!
谢风深知,弃车保帅,断尾求生的道理。
眼下他主持经营的商号也营收不菲,那些往日巧取豪夺的生意,得赶紧分割出去。
否则就会引火烧身。
“可这十万亩地,那可是摇钱树啊,公子如此轻弃,老爷知道了,恐怕会生气。”管家提醒道。
“谢家的命重要还是那十万亩地重要?”谢风有些生气道。
管家不敢再说,拱拱手,便退下了。
谢风没了心情,对手下那些掌柜有些不太放心,于是便起身,带着下人往城中挨个店面巡视去了。
绍兴知府衙门。
于颖正在向卢若腾汇报关于调查谢家放贷的事情。
这件事,他一直有查,但是一直抓不到对方的把柄。他们既无强买强卖,也无暴力催收,甚至还低息借贷,所以于颖一直无从下手。
但是他看的明白,每年他们催收的时候,都是秋收时节,而这时候,整个绍兴粮价就像是跳水般暴跌。
这其中蹊跷,于颖早就看的清楚。
可粮价跌了,在很多人眼里,那是好事啊,你总不能因为这个理由来拿人家治罪吧。
“刚刚班差来报,说城中来了很多外来的豪商,正在大肆低价卖粮,粮价一日三跌。”于颖皱眉说道。
“哦?可知这些豪商从何而来?”
“据说是从闽地而来。”
卢若腾不禁笑了起来,这闽地的商人沿海北上,跑到浙东来卖粮,这岂不是笑话?
“大都是谢家的人吧!”
“藩台明察秋毫。”
于颖自然知道这些人真实的身份,谢家这么干,也不是头一回了。
卢若腾提着毛笔,轻轻在奏疏上写下了落款,然后小心的吹干上面的墨迹。
于颖好奇卢若腾在写什么,偏着头张望着。
卢若腾合上奏疏,唤来了一名亲卫,将奏疏交给其,命其快马加鞭送往杭州呈给潞王。
“颖长,这粮价低迷一般持续多久?”
“回藩台,照往年的情形看,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若是府衙存银充足,倒是可以收粮恢复粮价。只不过,这两年府库空虚,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
于颖的银库,贼进去了都得留下两滴同情的眼泪。
这两年,他大修水利道路,虽然民生得以改善,但是税收并未提振,反倒是耗尽了府库。
“无妨,颖长且看好戏便是。”卢若腾胸有成竹的笑道。
绍兴府没钱,可有人富可敌国啊。
此时,正在练剑的某人狠狠打了个喷嚏。
于颖见卢若腾一脸轻松,心中大定,心想这位布政使看来是有定海神针啊。
“大人,大人,有人去平水镇收粮了。”
二人正谈话,于颖派去监视谢家动向的探子跑了进来。
于颖重重叹息一声,这谢家的套路还真是屡试不爽啊。
“知道了,再探再报,把谢家给我盯紧了!”于颖挥挥手,无奈道。
卢若腾起身,在堂中伸展了一下身子,揉捏着有些酸疼的肩膀说道:“哎?对了,听说谢三宾对那秦淮名妓柳如是情有独钟,果真吗?”
正心里发愁的于颖一愣,没想到这位布政使还挺八卦。
“正是,谢三宾师从钱谦益,师徒二人俱是对那柳氏颇为喜爱。”于颖一边心里暗暗吐槽着卢若腾,一边为其解说道。
“那柳如是入了钱家,这谢三宾岂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卢若腾话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颖眼神古怪的看了卢若腾一眼,这位大人还真是和自己见过的高官不同。
“谢三宾妻子亡故后,便从未纳妾,其诗词之中,尽显对柳氏的思慕之情,若不说其他,也算是一个痴人了。”
于颖不禁叹息,谢三宾也是才华不浅,可惜就是人品不行,说不得那柳如是最终选择了他的老师钱谦益,也正是因为如此。
“哦?快说来听听!”卢若腾嗖的一下坐在了于颖身边的椅子上,满脸都是好奇。
“曾赐隋堤姓,犹怀汉苑眠。白门藏宿鸟,玄灞拂离筵。一曲春湖畔,双眉晓镜前。不愁秋色老,所感别经年。”
于颖念了一首谢三宾的诗,卢若腾听罢,也是一脸的惋惜。
“字里行间皆是情,不知此诗何名?”
“名曰《柳》。”
卢若腾不禁抚须轻笑,心中直叹这谢三宾果真是个情种。
可惜了,他现在见了柳如是,还得尊称一声:师娘。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自号塞翁先生。”卢若腾恍然大悟道:“塞翁失马,谢翁失柳,真是有趣。”
于颖看着卢若腾一脸不解,不知道说这些做什么。
卢若腾却是沉思起来,他问这些,自然是为了了解谢三宾,所谓知彼知己,方能百战百胜。
现在看来,谢三宾应当是不好女色的,他钟情于柳如是,甚至不纳妾,常在诗词中感怀,由此可见一斑。
可他贪财吗?
这是卢若腾一直以来心中最大的疑问。
据他所知,谢三宾固然人品不佳,但并没有在曾经的任内大肆敛财。
而且他丁忧回乡之后,也只是闲居月池畔,为了诗词斗酒,纵情书画,他修建了两处别业。
一处是宁波延庆寺的寄园,一处便是杭州西湖滨的燕子庄。
关键是这都是为了他的兴趣爱好所建。
见卢若腾沉思走神,于颖轻轻叫了两声。
“藩台?若无事,下官就先告退了。”
“啊?哦哦哦,好,颖长快去休息吧。”
于颖行礼,一脸狐疑地离开了衙门,回自己的宅邸去了。
旭日东升,一扫阴沉之象,天上的愁云也转瞬散尽,不知所踪。
平水镇,田间地头忙碌了许久的农人们纷纷返回了村落,准备用饭。
煮稀粥的那户草棚旁边,朱大典坐在小马扎上,翻看着鱼鳞图册。
棚子中,探出两个小脑袋来,好奇的看着一身绯袍的朱大典。
朱大典察觉,合上手中册子,笑着朝那两个黄髫小儿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你是来要饭的吗?”
“为什么你穿着红色的衣裳,真好看!”
两个孩子天真的问道。
朱大典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尘土的袍服,不禁自嘲一笑。
正要说话,却见那妇人赶紧将两个孩子拎进了棚子里,小声的训斥起来。
一名青年人手中手中捉着镰刀朝着棚子走来过来。
见门口坐着个陌生人,再一看,竟然穿着官袍,吓得他三步并做两步,赶紧回棚子里查看。
见妻儿都在,那青年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向朱大典叩拜。
“起来吧,村里何人话事?”朱大典见村民陆续归来,便问那青年道。
“回大人,是小的。”那青年人说道。
朱大典点了点头,他早已猜到,因为之前环顾四方,唯此一家妇孺年纪不大,而且尚有稀粥可食。
余者则都是吃糠咽菜,清晨,那几个进山的老妇就是去寻野菜充饥。
想来,此户便不一样。所以朱大典才一直在此等候。
那青年不知道眼前是多大的官,眼中有些畏惧。
朱大典询问了一些村子的情况,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的人,都是从北方逃难来的,被谢家招募,在此种田。
谢家给他们的,则是可以吊住命的粮食。
别看这里良田千顷,没有一分属于他们自己。
这些人能有口吊命的食物便已经满足,更别说工钱了。
可以说他们就是谢家的免费劳力。
“既然谢家给了你们活命的口粮,为何看你们依旧食不果腹?”朱大典问道。
“不瞒大人,前些日子,东家说朝廷召义师勤王,为了响应朝廷,把我们这批人中的年轻人全部送去从军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在此......”青年低声答道。
朱大典心中已经明白,这些老弱是被谢家抛弃了!
他又问了一些情况,了解到了眼前的青年人是因为识得几个大字,才被留下,在此负责照看谢家的田地。
听了眼前这蓬头垢面的汉子一番话,朱大典身后的两名书生目瞪口呆,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何放着满地的稻米不食了。
那青年说,东家要求每年上交的粮食,年年递增,往年收成好,他们能盈余一些留着自己吃,可是自去年开始,每年上交的粮食他们都只能勉强维持,更别说留一些自己吃。
朱大典不禁感叹谢家的无情,别的佃户再狠,不过三七,亦或是二八抽成。
可眼前这些人,谢家是十抽十一啊,完全是拿这些人当消耗品。
青年人见大官不说话了,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余光看见了妻子投来了担心的目光。
“爹!我想吃肉!”
小孩趴在棚子边框上,悄声喊道。
青年眉头一皱,脸色变得惨白,表情也难看起来,撑在地上的双手抠进了地面,看上去十分痛苦。
朱大典疑惑,从小马扎上挪下屁股,蹲到了青年面前,凑近问道:“你怎么了?”
青年一抬头,眼睛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朱大典的亲兵一看,赶紧上前戒备。
那孩子稚嫩的一句话,引得四周歇息的农人也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四周变得寂静无声。
朱大典身后的众人也都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窒息感,就像是从地府散发出来的阴气。
这让他们警惕起来,有些心惊地环顾四周。
朱大典起身,悄悄朝身后比划了个手势。
身后的亲兵看懂,开始缓缓后撤。
朱大典一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村民,一边缓缓倒退。
那些村民的目光死死汇聚在他们的身上,平静而又诡异。
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的那两名书生吓得缩在了随行胥吏的身后。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村子,在朱大典的带领下迅速离开。
直到一口气跑出老远,那书生才不解的问道:“大人,方才是怎么了?”
其他的胥吏们也是不解,纷纷投来了疑惑的眼神。
朱大典亲自牵着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只觉得自己方才经历了生死一般。
听到书生发问,他又想起了那青年犹如厉鬼般的模样,心悸后怕不已。
对于刚才突发的变故,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