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典今日原本带着人准备去看一看别处乡里的清丈进度。
可不曾想,行至半路,被一大群乡民团团围住。
朱大典麾下的人马都散去了各乡,身边只带着一百亲兵和几个胥吏书生。
围住他的乡民少说也有七八百,个个扛着出头,举着木棒。
一头雾水的朱大典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听得那些乡民高喊着“杀人偿命!”
更有甚者,还骂他是狗官。
群情激奋,作势就要将朱大典等人打杀。
见势不妙,朱大典带着人马退到了一处小山包上,一边派人求援,一边固守自卫。
朱大典试图与那些乡民谈一谈,谁成想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正中脑门,打了他一个头长犄角,瞬间破相。
好在亲卫们训练有素,依靠着地形奋力阻挡,才暂时安全。
可那些乡民不肯罢休,竟然鼓噪着要放火烧山。
这可把朱大典吓坏了,急忙派兵反冲一波,趁乱送出去几个人,向府城求救。
前来报信的士卒将情况讲明,众人立马行动。
黄得功点起所部五百骑兵,全速向平水镇奔袭,救援朱大典。
卢若腾发王府直卫一千,紧随其后,前往平乱。
于颖失魂落魄的坐在了公堂中,只觉得心中乏力。
“这又是那谢雨的手段吧!”钱肃乐平静下来,叹气道。
于颖木然点点头,要不说这些地方豪绅难办呢,因为他们手中掌控着百姓。
“报!不好了,城中粮价崩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钱肃乐和于颖坐不住了,二话不说,像是火烧了翘屁股一样,带着人往市肆赶去查看。
粮价这个东西,过高不行,太低也不行,它有一个合适的波动范围,超出这个范围,就会引发动荡,特别是在这个以粮为本的社会中。
粮和银,密不可分。
粮价崩坏,就意味着要出现连锁反应,整个市场多数行业都会受到影响。
钱肃乐和于颖都是为官多年,深知其中利害。
二人刚出了衙门,还没走几步路,就看见大街全是呼号奔走的百姓。
“囤粮啦!囤粮啦!白米贱价了!”
“机不可失,快点!”
只见百姓们一个个面色惊喜,争先恐后的朝着各处的粮店奔去。
更有甚者,赶着车马飞奔。
乱了,都乱了!
府衙的衙役们尽力维持着秩序,可是无人听从。
就像是烧开的水,整个城都沸腾起来。
钱肃乐脸色难看极了。
这,就是钱家的手段吗?自己果然还是太小看他们了。
城中士民只觉得粮价越低越好,可那些在田间辛苦劳作的百姓又有何感想?
“谢老爷真是大善人!”
“是啊,咱又能买不少精米。”
几名百姓拎着米袋子从钱肃乐身边说笑着跑过。
于颖看着满街狂欢的百姓,气的直捶马车厢壁。
钱肃乐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了,也没法去治谢家的罪,那样反倒是给了谢雨煽动百姓的机会。
官府也拿不出银子来大肆收购,平抑粮价。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钱肃乐垂着手,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谢家这样的豪绅肆意地玩弄着那些老实巴交的农夫,将他们的心血无情的践踏在脚底。
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来入不敷出,卖田卖子,化为流民。
闯逆何来?不正是如此!
“哎哟,这不是于知府吗?幸会幸会!”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于颖回头一看,正是谢家嫡长子谢雨。
“原来是谢公子,好久不见!”于颖冷着脸说道。
“这位想来是就是钦差大人了吧?草民有礼了!”谢雨躬身向钱肃乐行礼。
钱肃乐却是往一旁挪了挪脚步,错开了身位,不愿受谢雨一拜。
谢雨也不在意,只是阴恻恻一笑。
“不打扰二位大人雅兴,在下先去买米了,告辞!”
说完,谢雨扬了扬手中的米袋,背着手与两人擦肩而过。
钱肃乐脸色铁青,这是何等的嚣张!
“大人,粮价再这么低迷下去,只会便宜了那些投机倒把的奸商,百姓手中存银被赚了去,待到冬日,粮价大涨......”
于颖已经有些束手无策了,就单说眼下,整个绍兴府手中有田的农户恐怕要亏光了家底。
官府现在是按照一条鞭法征税,全部折算银两征收,现在粮价低迷,卖不出好价钱,但是官府的税收却是额定的。
若是朝廷为了救济百姓而减免税赋,那正中那些地方豪绅的下怀。
一来二去,最终坑的只有百姓和朝廷。
钱肃乐自然知道此事贻害无穷,可谢雨这是阳谋。
两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城中乱象丛生。
“报,大人,城中一些小粮店......破产了。”
“报,大人,城中钱庄的银钱兑比同时下降,现在一两银子只能兑八百文了!”
不断有知府衙门的差役向于颖汇报城中变化。
一个一个的坏消息传来,令于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报,谢家还在继续放粮,粮价再跌,已经由一石三两银子跌到了一两。”
钱肃乐心惊不已,他依稀记得,崇祯十五年的时候,鱼米之乡松江府的粮价也得有每石两到三两银子。
现在绍兴竟然跌到一两,这几乎是想要榨干百姓存银啊。
其实百姓再疯狂,他也囤不下多少粮食。
最后还是那些豪绅左手出,右手进,倒一个口袋罢了。
此时,谢雨正站在街边一处茶楼的二层栏杆前,悠闲自得的喝着热乎乎的茶汤,他身上依然披着厚厚的大氅,似乎很是怕冷。
看见街上那两个官员无力绝望的样子,他心中享受极了。
“王旗变换,干我何事?”
“大公子说的是,那帮当官的,其实都一个样,谁真的在乎下面这些傻不愣登的贱民呢,不过是为了头上的乌纱帽罢了。”
身边下人的一番话,令谢雨开怀大笑,在这绍兴,他才是呼风唤雨的那个人。
清晨的雾气渐渐开始消散。
失落无助的钱肃乐与于颖准备返回衙门,再寻良策应对。
这时,一批快马飞奔而来。
马上,正是卢若腾,衣袂飘飘,潇洒的停在了两人面前。
“闲之,事不可为了!”钱肃乐满脸愁苦,叹息道。
却不想下马的卢若腾神气一笑,向两人小声道:“他想兴风作浪,我有定海神针!”
钱肃乐和于颖又惊又喜,忙问道:“为何不早说,害我二人在此长吁短叹。”
这时,卢若腾回首,向身后一大群衣着朴素,扮成普通百姓模样的士兵挥了挥手。
士卒们迅速开始行动,四散而去。
“这是?”
“前两日,我便已向潞王求援了,这不,潞王殿下发来了定海神针。”
“哦?是何物?”
“现银三百万,已解至衙门。”
卢若腾早就准备大肆购粮了,这件事,说穿了说白了不就是比谁银子多么!
你囤我也囤,你低价收粮,我偏高你一头,看看农户卖与谁。
只要官府有了足够的存粮,将所有官仓装满,就不用再怕他们操纵粮价,也随时可以赈济灾民,平息民变。
“潞王......还真是大方!”
于颖惊呆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虽然很早就听说过潞藩富可敌国,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其真正的实力。
这一出手,就是现银三百万两,那的确称得上富可敌国了,毕竟崇祯朝时,朝廷岁入也不过几百万两。
就连钱肃乐也被小小的震撼住了,他没想到潞王这么有钱。
再一想,潞王这么有钱,却没有在杭州兴建正常规制的王府,而是一直住在那个刚刚迁到杭州时暂时落脚的行在,也就是现在那个简朴的潞王府。
“潞王真是贤明啊......”钱肃乐向着杭州方向遥拜道。
话不多说,卢若腾当即点了人马,一番布置,分银购粮。
不多时,城中便多出了许多大肆购粮的生面孔。
那些谢家的粮店不明情况,以为是旁的县里来人,也没有怀疑,只管闷头卖个痛快。
粮食,一车一车的从谢家粮仓里送往各个店铺。
卢若腾暗中指挥着手下人马四处采购,他很谨慎,没有将粮食运往城内官仓囤积,而是全部运去了城外军营。
于颖和钱肃乐也亲力亲为,将手下人全部散了出去。
“藩台,咱们购多少截止?”
卢若腾的佐官请示道。
“截止?当然是购到他们不卖了截止!”卢若腾壕气地说道。
那佐官没憋住,噗嗤一笑,急忙拱手办事去了。
三百万两银子,按照现在的粮价,能购三百万石,只要谢家一直这么压价,卢若腾有把握掏空谢家的存粮。
三百万石什么数量?
按照成化年间朝廷赈济流民的标准,一个三大两小的五口之家,一年也不过才消耗十二石六斗米。
三百万石,那可是够二十三万个五口之家一年的粮食。
谢家撑死,也拿不出这么多存粮来。
此时的谢雨,还在茶楼中悠闲地听曲品茗,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紫金街,谢风宅邸。
“公子,不好了,平水镇孙村昨夜被屠了!咱派去准备救济的人也被沿途乡民围了,留下粮食才得以逃回。”
正在看书的谢风大惊,慌忙从书房跑了出来。
“什么情况!”
“平水镇,乱了!!!”
嗡~
谢风脑袋中,惊雷炸裂。
阖村被屠,他已经猜到这是大哥做下的事情。
现在导致民变,这不是平白给官府送了把柄!
“糊涂啊糊涂!”谢风气的直跳脚。
“听说那位负责丈田的朱藩台也被乱民围在了山岗,情势危急,衙门已经发了大军前去平乱了!”
纵使老总管这样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这次也头上直冒冷汗。
往日使些生意上的手段来谋财,倒也罢了。
这回这大公子出手便害了一百多条人命,可是捅破了天!
谢风只觉得一阵头晕,有些喘不上气来,倒退着,坐到了门槛上,目光呆滞起来。
“城中什么情况?”
“大公子还在放米,库中已经去了大半,粮价还在低至一两,周边县城的人都闻讯赶来了。”
“官府呢?官府什么应对!”
“官府似乎没有动作......”
谢风瞬间紧张起来,眼神中有些惊恐。
这么大的动静,于颖和那位卢藩台竟然没有反应,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走!出去看看!”
谢风目光一闪,事出反常,他得去亲自看看情况。
老总管陪着谢风离开了宅子,一出门,就见来往百姓大包小包的扛着米袋子说说笑笑。
骡车络绎不绝,看上去应该是一些小商人想趁机牟利。
“咱们去各镇收粮的人出发了吗?”
“平水镇出了事,哪儿还敢去啊!”
“那就好,让他们全都歇了!”
“您放心,都在城里窝着呢。”
谢风相当敏锐,立马将所有的棱角都收了起来。
尽管这样他会亏损不少,可是眼下局势诡谲,官府动作不明,贸然行事,恐怕会徒生事端。
来到一家粮店前,购米的队伍已经排的看不见尽头。
谢风站在街边仔细瞧了瞧,忽然,他看到了人群中有许多精壮的汉子,这让他感受到了怪异。
随即,他发现,这些人每人身上都带着两个米袋,竟出奇的一致。
“公子,怎么了?”老总管见谢风目光在排队的人群身上游走,不禁问道。
“这些人有问题......我且去试探一番。”谢风低声道。
说罢,他便晃悠着上前,走到了一名正在前后张望的汉子身边。
“这位兄弟,哪个县的?”
“哦,本县的。”
“哪个乡啊?”
“你又是何人?”
谢风一笑,不再搭话,转身离开。
这绍兴府比较特殊,有两个附郭县,一个是会稽县,一个是山阴县,府县共治。
方才谢风一问,那汉子只说本县,却以为是寻常州府,只有一个附郭县。
殊不知,只此一句,便漏了马脚。
谢风立刻明白,这些汉子绝不是本地人,而且看他们模样,应当是有人统一组织。
稍微一想,谢风便想到了城外驻军。
卢若腾带来的兵马是王府直卫,可不是由浙东义军整编而来。
而是在杭州府治下的各县招募而来。
所以他们大多数不知道绍兴府的情况。
“公子,如何?”
老总管见谢风回来,连忙询问。
只见谢风面露苦涩,只道了一声:“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