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这个没有名字的村落来过一个目人。
目人的眼睛很亮,能穿透山间的迷雾望见天上白鸟的羽毛。
目人的手腕和脚踝也没有鳞片,那里是光滑的皮肤。
她的到来,终于叫数百年来都生活在山村之中的鳞人认识到自身的与众不同。原来他们是特定的一个人种,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在手腕和脚踝上长有坚硬又细密的鳞片,能抵御刀剑利斧的锋芒。
罗文就是一个鳞人,村庄是他的家。
天就要黑了,父亲还在隔壁的二伯家没有回来。
罗文留下看家。
黄土和木条垒成的屋子很大,足有三层,但家具很少,所以显得空旷。一层被一堵土墙隔开,里侧是父子二人的灶房,外层用来接待远亲近邻,只摆放了一张四方的木桌,一旁散落几个木凳。
木桌上有酒壶,还有半碗没喝完的酒。
罗文垫起脚尖,一只手趴在木桌上,另一只握住酒壶的把手,手脚上裸露的鳞片伸张着,像是在呼吸,他给碗中倒满了酒。
这个动作虽然简单,但是罗文的额头已经出现少许汗水。
他太矮了,木桌相对他来说太高了。
但他的年龄其实并不算小,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只是还处于鳞人的少年时代。
据二十七年前那个目人女性亲口述说,即使在外界所有她见识过听闻过的人种里,鳞人也绝对能算的上是奇妙的种族。
她说:倘若将人们的一生分为几个过程,那么分别是幼年、少年、青年、壮年和老年,但是鳞人的一生没有青年和老年。
所以鳞人的一生只有三个形态:幼年、少年和壮年。
区别就在这里。
鳞人的少年时代极为漫长,要以七八岁孩童的模样度过十二三年时光,在这些年月里,他们都是孱弱的人,需要依靠长辈的庇佑才能存活。作为代价的一种,鳞人换来了更多的壮年时光,在某一个平常的一天里,他们会褪下手腕和脚踝上柔软的鳞片,长出新的更为坚硬能抵御刀斧的鳞片,人也会在那时成长的高大威猛,跨越青年时光变成一个健康强壮的人,能直接参与劳动。
鳞人的壮年还要更漫长,因为他们没有老年,所以当成为壮年后,他们剩下的一生都会继续维持强健的身体,直到若干年以后的某一天里,他们手脚上青翠的鳞片突然变得灰白失去色彩,他们也随之死去。
而无论是成长还是死亡,对于鳞人来说都极为突兀。他们无法通过观测自身衰老的速度来推断自己的一生还剩下多少岁月,也许一个壮年的鳞人上一刻还在辛勤劳作,下一刻就僵硬在田间地头。
对于鳞人来说,传承是如此重要。因为生命的不确定,才更需要延续,上一代用尽一切,只为了下一代成长起来,如此反复,绵延鳞人这个种族上千年时光,达成种群不休止的永恒。
每一个鳞人,都是承载上一辈鳞人的汗水和血脉而存在,也继承上一辈对生命美好卑微又坚定的追求,即使生活再艰难,活下去的信念也不会动摇。
正因为如此,罗文一家才显得异类,无论是生活上还是罗文本身。
相较于一个正常的鳞人,罗文的少年时代显得太漫长了,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却迟迟没有蜕变为壮年,一个正常的鳞人早在二十岁左右就已经完成这些变化,褪去软弱的少年躯壳,去到林间和田地里。
而罗文的父亲伊莱也是个异类。他不像其它鳞人那样辛勤劳作,虽然每日早出晚归,但却只争取维系生活的基本粮食和水源,一旦发现后续几天的粮食足够了,他就要停下来歇息几天。他为罗文的二伯,也就是他自己的二哥做活,早晨进山采集打猎,晚上才会归来。爱饮酒,也会酿酒,少有清醒的时候。他不被人们喜欢,因为他违背了鳞人对生活还有下一代的热爱,人们没少在他背后说些闲话,只有作为村长的二伯待他很好,他们是亲兄弟。
连伊莱自己也说,罗文能跟着他安稳二十多年,真是一个奇迹!
但事实上,罗文不是奇迹,而是缺陷。
他是一个畸形的鳞人。
二十七年前到来村落的目人女性名叫莎伦,就是他的母亲。在鳞人的记载里,从前还没有任何一个鳞人与其它种族的人孕育过子嗣,没有这类型的记载。
在罗文降生以前,村民们期待他的到来,因为目人的眼睛真的很亮,敏锐的像是空中飞翔的鸟儿,鳞人的鳞片也真的很坚硬,能抵御猛兽的尖牙利爪,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集齐两个种族长处的人会有多么广阔的未来。人们纷纷断定他会是最出彩的猎人,没有任何猛兽能逃离他的追击,他会超越从前和现在所有的猎人先辈们,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后辈。只要一想到这些,村民们的眼中就发出自豪的光芒,因为所有的鳞人都无不希望后代们能超越自己,一代比一代更出色。他们认为自己就像一块石头,后代们倘若能站在自己的身上看的比自己还要远,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可惜,罗文辜负了这些殷切的期盼。
他渐渐长大,会说话了,也就展露了自身畸形的一面。
他是个瞎子。这样说一定不准确,但没有比这更好的描述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很近的地方,看远了就要模糊,会有影像重叠,他也看不到色彩,只能见到黑与白的世界。
所以他无法通过色彩判断果实是否有毒,也就不能外出采集,也注定成为不了一个猎人,他连猎物在哪里都找不到,只会丧命。
这好像正应了鳞人先辈们说过的一句话:生活不会一帆风顺,它很艰难。
罗文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是一个正常的鳞人该有多好。
为父亲倒了酒,他就搬了一个板凳坐在门前,安静地看村庄笼罩在迷雾之中。
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我很难做事啊。”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罗文的眼睛不行,耳朵却很好,能隔一堵土墙听到父亲和二伯的谈话。
他们在谈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