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罗文已经习惯了。
凡是涉及他们一家三口的谈话,最后总会不可避免落到他身上,村民们点评一番,总会在末尾接上一句——“可惜了。”
这样的谈话不在少数,因为罗文一家三口人,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值得人们津津乐道的传奇色彩。
罗文的父亲伊莱,他是族群有记载以来第一个闯入迷雾山洞,还从迷雾山洞另一端回来的人。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人们,迷雾山洞不是死地,在迷雾山洞的另一端,还有一个更广阔的美好世界。人们相信他所说的故事,因为他的确带回了罗文的母亲——目人莎伦,一个超乎鳞人认知的其它种族的女性。
而目人莎伦,罗文的母亲。她对所有鳞人而言至今都象征未知,人们想要探究她,却只能望见她身上神秘的面纱,即使她对村民从未有过隐瞒。
倘若伊莱是富有冒险精神的英雄,莎伦就是英雄身边拥有神秘力量一直跟随引导的可亲女性,罗文,正是二者生命的结晶。
没有人敢对这样一个家庭有过多的想法,无论这一家庭有什么样的矛盾或是故事。鳞人们也都是质朴的人,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别人一家无论过的怎样,那都是别人的事,在别人落魄的时候接济,在别人过的好的时候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足够了。
倘若罗文一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的话。
倘若他们真的过的好的话。
可惜并不是,罗文一家在鳞人们眼里,恰好是需要接济的对象。
因为这个家的女主人,目人莎伦,她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病死了。从那以后,被鳞人们称为冒险者的伊莱就一蹶不振,他酿酒不再是为了售卖,而是自己一碗又一碗地喝下肚。
被寄予厚望的罗文……终究也没有成长。
没有成长蜕变的幼年鳞人,不能外出打猎。因为山中的猛兽危险异常,进山的鳞人是猎人,也是猎物,每一个鳞人进山的那一天,都怀有赴死的觉悟。而叫一个幼年的鳞人进山,与送死无疑。
那违背了鳞人对生命美好向往和种族延续的传统。
鳞人没有守寡一说,组成家庭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一切都是为了生命延续。每有一个鳞人死在山中,就意味着一个家庭破裂需要重新组建。
而罗文的父亲伊莱,无疑是一个香饽饽。他有冒险精神,也有相应的功绩。虽然他现在颓废了,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枕,但是颓废何尝不是品质的一种?还有什么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二十五年的颓废更来的叫另一个女人认可呢?
没有了。任何一个有心的女人也都会想着这个男人能为了自己重燃对生活的热爱。
罗文坐在门前静静看着村庄笼罩在迷雾中,倾听二伯和父亲的谈话,细数着这些年对父亲有意的女性。他笃定,二伯一定又会提起这件事的。
果然。
“伊莱,你是时候该找个女人了。莎伦已经死了,你也沉寂了二十多年,够了。”
“如果莎伦还活着,相信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颓废的模样。”
“还有罗文,那孩子跟着你过的太辛苦了,你也要考虑为他找个母亲来照顾。”
罗文倾听着沉默。二伯是了解父亲的,短短几句话,就让他的心乱了。
他听到了父亲低沉的声音。
“二哥,我和你说过不想提这些。”
“二十七年前,我就不该带莎伦回来。”
“是我害了她。”
二伯的声音明显也变得低沉,像是在面对猛兽时尽量让自己发出更低的声音。
“和你没有关系。”
“莎伦是病死的,当时我和你大哥都在,你也在,我们都知道她害了病,你拼命找人救了,却治不好。”
“你是鳞人,应该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的规律,就像草木生长又凋零,就像夜神之后是冰雪节,我们抗拒不了,只能面对。”
“还记得父亲死前那一段时间告诫你的话吗?”
“过去无法改变,未来是个谜团,你能把握的只有当下。”
“伊莱,莎伦已死,你只剩下罗文。”
另一道声音冷冰冰的:“可是莎伦死了,他剩下来又有什么用?”
“我是爱莎伦才爱他,才有了他,如今莎伦死了,没有了联结的纽带,我又该如何去爱他,如何能去爱他?”
“也许你觉得我无情,但我不喜欢做欺骗自己的事情。”
“我儿子,他连自己母亲的眼睛都失去了!”
二伯沉默了。少许,他的声音变大了许多。
“那他手脚上的鳞片不是属于你吗?”
“还是你真的这样想?”
“那正好,今年丰收季收获惨淡你是知道的,加上夜神节之后天气转冷,野兽都藏了起来,已经饿死不少人了。”
“这些年我作为村长,对你们家也没少偏帮,饿死那么多人,我也没让你们饿着。”
“现在你跟我说还要颓废下去。那就让罗文来吧!他是你儿子,就应该还你的债!”
“明天我会让巴顿带他去冰河,他要么自己蜕变,要么我帮他蜕变!”
父亲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语调却莫名高了许多。
“你又是从那里听来的土方子,进冰河,你不如让我儿子直接去死!”
一记重拳猛地落在木桌上,清脆的木板断裂声是多么刺耳,紧接着是二伯的怒吼: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他不蜕变就死,都是你造成的!”
“我做父亲要是像你这样,我自己先跳进冰河!”
“我哪儿还有脸像条癞皮狗一样活着!”
“滚!滚出我的家!明天给我滚去打猎,我不想在罗文身边看到你!”
耳中的声音停歇了,一切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天就要黑了。
罗文忍不住在板凳上借着最后的天光回望自己的家。
父亲伊莱有三个兄弟,父亲排行最小。二伯是村长,是领袖,也是一个在罗文眼中分不清黑白的人,大伯相较父亲和二伯则是很一个很普通的鳞人。
他们三兄弟的屋子连在一起,坐落在一条斜坡上。大伯家的地势最高,屋子也最大,自己家居中,也最普通,二伯家地势最低,屋子也最小。
像是听到争吵,大伯和他的妻子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们在罗文眼中都是一道白影,只能通过体态分清男女。
大伯很瘦,像是一株细柳,却站的笔直,像是一杆铁矛。他站在高处望向二伯一家紧闭的房门,只是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大伯的妻子很胖,却让人感觉和善。她向着罗文招手:“别管他们了,来吃饭吧。”
“来了。”罗文从小板凳上起身,回应着他们。
这时候,天才完全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