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脚步刚迈。
只听人群中,有人说道:“哎,这孩子怎活?”
有老者道:“小娃娃,我给你个活路,把自己卖进平康坊。为你阿爷打个薄棺,留个户籍,还能吃口饱饭。”
在古代,棺材以及丧葬的意义格外重要。
为什么很多女子会卖身葬父,亦或者卖身葬夫。
只因落后而又具有歧视意味的户籍制度。
女子在古代通常是没有户籍的。
她们必须要仰仗男人,才能拥有户籍。
如果家中男人死绝,只留女子。
那么女子必须要对逝去的男子进行妥善的安葬,最低要求也要有一口棺材。
并且要到县衙报备。
只有这样,才能继承男子户籍,继续生存下去。
不然只能划分为流民。
就像后世黑户一般。
很多女子便在这种户籍制度下,被迫卖身于烟花之地,亦或者为奴为婢。
只为几两银钱买口薄棺,留个户籍。
有妇人道:“可怜哟,本就是个苦命人,现在更苦了。”
李北驻足,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一些百姓了,围在一个跪在老者尸体旁的幼童身边。
李北心下好奇,走上前。
只听人群议论道。
“这孩子命苦,父母早亡,现在连阿爷也被砸死了。”
“也许就是命吧。”
“我觉得,这孩子的父母和阿爷,是不是被这孩子克死的?”
“有可能啊,自从有了这孩子....。”
“咳咳!”李北听不下去了,咳嗽几声。
周围百姓纷纷退开。
李北喝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准备施舍点钱财给这些苦命人?”
一提到钱,一些百姓默默离开。
而有的则是掏出为数不多的铜钱,放在孩童面前。
孩童一直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跪在老者尸体前。
李北走到孩童面前蹲下。
他这才看清楚孩童的脸,是个干瘦的小女孩。
除了脸上抹了黑灰外,其他地方倒是颇为干净。
头发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发黄。
察觉到李北来到身边,小女孩抬起脑袋,看向李北,默默道了一声谢。
兴许是认出李北是搬运尸体的巡街武侯,或者是认出了李北是为遇难者询问观世音菩萨之人。
小女孩并不像其他遇难者家属那样悲伤。
脸上没有什么感情波动。
那双眼睛,也没流露出半分的哀伤与悲凉。
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还认识不到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吧。
李北想要伸手,揉搓着小女孩的头发。
以他的方式去安慰小女孩。
只是这样有些逾越,他便又将手缩了回来。
李北安慰道:“你不用太难过,你阿爷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话没说完。
小女孩摇摇头,“我不难过,我阿爷常说这世间太苦,这命太苦。苦很难吃。”
她看向那一脸安详的老者尸体,“阿爷不用和我一起吃苦,他只是去享福。我又怎能悲伤,让阿爷无法安心享福?”
李北心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他原本想安慰小女孩,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北沉默了一会,“你恨吗?”
“恨什么?”小女孩抬头看向李北。
“恨这无缘无故的灾难,恨导致这一切的神仙。”
小女孩摇摇头,“不恨,我阿爷说了,这都是天意。曾经有个算命的和阿爷说过,我和阿爷是上辈子做了很多错事,所以这辈子才会一直吃苦。阿爷说了,我们要认命。下辈子就好了。”
李北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天意当真是万金油。
何时都能拿来用一用。
上到神仙佛主,下到街头骗子。
只要搬出天意,总能哄骗一些人。
虽然心里对所谓的天意不屑一顾,甚至还有些厌烦。
但李北并没有和小女孩多说什么。
难道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天意?
难道非得要小女孩哭得死去活来才行?
世间无须太过较真。
不知为什么,李北心里有种想要为这个小女孩做些什么的冲动。
甚至是想收养这个格外懂事的小女孩。
他开口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犬儿。”小女孩,也就是犬儿继续低下了头。
犬儿?
李北微微蹙眉。
这名字太过于难听。
哪有女孩子取名叫做犬儿。
“你阿爷为何要给你取这名字?”
犬儿头也不抬地说道:“好养活。我阿爷说了,要我像野犬一样,饿不死。”
很质朴却又带着心酸的理由。
犬儿。
和野犬一样饿不死。
野犬无论再狼狈,都能找到一口吃的。
无论受什么伤,总能站起来继续行走。
只是野犬也是孤独的。
受伤也只能独自默默舔舐着伤口。
被人辱骂,受人嫌弃,被人驱赶,也只能默默忍受。
这也许是小女孩最终的命运。
但李北对所谓的天意与命运,打心底的厌烦以及厌恶。
他想要改变别人的命运。
改变这小女孩的命运。
“好名字,只是不适合你。我给你取个名字,以后你就跟我吧,不做那游荡街头的野犬。”
犬儿摇摇头,“我就叫犬儿,阿爷说了,好养活,饿不死。”
名字也许是犬儿阿爷,留给犬儿仅有的东西。
包含了犬儿阿爷对犬儿的所有爱意。
无论李北怎么说,犬儿也不愿意更改这看似可笑的名字。
难道不可笑吗?
一个好好的小姑娘,却要叫什么犬儿。
最终,李北不再坚持。
犬儿就犬儿吧。
等到长大了些,再为其改名也不迟。
李北站起身,朝着犬儿伸出手,“跟我走吧,总归是饿不死。”他微微一笑,“你阿爷说了。”
犬儿看着伸过来的手掌,又看了眼阿爷。
那手掌不似阿爷手掌那般粗糙,却和阿爷那般宽阔。
背影也和永远压不垮的阿爷一样挺拔。
“犬儿最听阿爷的话。”犬儿伸出小手,握住李北的手指,然后站了起来。
李北抱起犬儿,向迎松楼走去,他想要做一件事。
为那些没有能力将这些遇难者埋葬之人,做一件事。
为那些遇难者做一件事。
也为自己那本就充满愧疚的心,做一件事。
犬儿趴在李北肩头,目光一直注视着那再也不能对她说教,不能在她耳边念叨命苦的阿爷。
兴许是错觉。
犬儿感觉阿爷脸上那慈祥的笑容,仿佛是在为她送别。
也为她感到高兴。
一直没哭的犬儿,这时悲呼一声,“阿爷!”
她挣扎着。
李北将犬儿放下来。
犬儿奔向那具老者的尸体。
本来以为犬儿会抱着尸体大哭。
没想到犬儿只是跪在尸体旁,拉着尸体的手,“阿爷,犬儿走了。”
她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犬儿不想让眼泪落到阿爷的尸体上。
她抬起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脸上露出难看的笑意,“阿爷说了,这世间命苦,阿爷是去享福。阿爷是去享福,犬儿不能哭。”
李北走上前,拍了拍犬儿的肩膀,“哭吧,没事的。不用那么坚强。”
无论犬儿这孩子再怎么用天意说服自己,再怎么用借口麻痹自己。
最终也骗不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