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人们出门大都是靠两条腿往来行走,若是有车,能搭个牛车就是运道。如王表嫂,要是能搭车也搭车了,偏生无车可搭,于是,就是走了来又走回。待回得村时已是夕阳西下落霞满天的时间王大力正在村口拉磨一般的转圈儿远望着似是妻子的模样走来,他跑下土坡迎上前见妻子一身棉衣依旧扎实,忙摸摸她的脸,却是叫风吹透了似的冰凉,赶紧给她揉了揉。
王表嫂不好意思的连忙推开自家男人的手小声说,“这在街外头哪,别动手动脚的。”
王大力伸手接去她胳膊上挎的篮子握握妻子的手,见她手心是热乎乎的就知她这一路并未受冻。王表嫂眼睛弯弯声音自棉帽子外裹着的棉围脖里传出来呜呜囔囔的有些不清楚,语气却是欢喜,“并不冷,我走的快,还出了一身的汗哪。”
王大力拉她的手,“咱赶紧家去,白天还没风,眼瞅就要起风了。”
夫妻二人一道回了家,大儿子很懂事的带着小儿子守着煤炉烤红薯吃,红薯约摸是还没烤好,因为俩小家伙还蹲煤炉边儿眼巴巴的守着哪,小脸儿给煤炉的暖意烘的红扑扑粉嘟嘟的,一屋子都是满满的烘烤出的红薯甜香。俩孩子一见娘回来,立刻围了上去,一个抱住娘的腰,拉长声音喊,“娘你可回来了。”一个软软的叫娘,因个子矮还抱不到娘的腰,就扑过去抱住娘的腿,小脸儿蹭来蹭去的撒娇,伸手要娘抱。
见着俩儿子,王表嫂心都要化了,连忙去了外头的围脖,头上的帽子,粗糙的掌心摸摸大儿子的头,俯身抱起小儿子,问俩儿子一天都吃什么玩儿什么了。大年下的,正是孩子们撒欢儿的时候,俩孩子倚偎着娘不放,叽叽喳喳的同娘说起话来。煤炉上温着熬好的小米粥,王大力又去外头灶上捡了蒸好的馒头放到炕桌儿上,年下没别的菜,就是粉条大白菜炖肉。妻子出门走亲戚,饭食便都是王大力做的。知道妻子这来回一天,定是累了,王大力也不用她插手帮忙,反是叫她脱了鞋炕头儿上坐去,只管歇一歇。
王表嫂心中委实欢喜,抱着小儿子上了炕,先给当家的夹了筷子炖的晶亮流油的肥肉,又招呼着长子自己夹肉吃,小儿子人小吃相却是极好,吃什么都是香喷喷的叫人稀罕。王表嫂自己喝了口热腾腾的小米粥,心下那叫一个舒坦。
王大力随口问,“中午吃的啥?”
王表嫂知他其实是想打听一下到陈家的情形,细瞧过去,当家的脸上还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模样,王表嫂并不点破,抿嘴一笑,便一五一十的跟当家的说了,“你还犟着个性子不肯去,华妹根本没把以前的事放心上,我们姐儿俩热乎乎的说了好半天的话。要不是如今天短,我们且说哪。亲家太太待我也客气,我瞧着华妹过的不错。“
王大力想到褚韶华的性子就牙疼,见媳妇只吃瘦肉,夹了筷子肥的放媳妇碗里,说,“她要脾气要再过不好日子,就没人能过好了。”
“你别净说这怪话,凡能过日子的媳妇,哪个不厉害?”王表嫂瞧着碗里的肉,虽则自家论家境远比不得陈家,可自从老宅搬出来,她夫妻二人一条心的过日子,她疼自己男人,男人也知道心疼她,王表嫂心里溢出暖暖的说不出的情绪,让她朴素的五官染上一层罕见的柔美。王表嫂愈发感激褚韶华当日所为,且她佩服褚韶华为人,话中又多了几分欢喜,“你不晓得,我出门时,华妹送我到大门口,我想着天儿这么冷,她又是个单薄人,没让她多送,想她早些回屋,免得受了寒。她却是瞧着我走好远,我回头时,还站在门口送我哪。我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想着到底咱们正经姨表亲,她就是瞧着性子厉害些,实际却是个最重情义不过的。人又明理,不是我说,亲戚里及得上她的可不多。”
王大力闷头听媳妇说了一通,一碗小米粥已是下肚,就着炕边儿坐在煤炉上的粥锅就盛了第二碗。心里知道褚韶华待他媳妇好,心里不是不高兴,只是他人性子犟,偏生好话不会好说,便道,“不是不多,是没人及得上她。”他心里知道褚韶华没什么对不住自家的,且不是褚韶华当时一通臭骂,怕他仍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哪。以前家里年下也不缺肉吃,只是那样自亲戚家蹭来的银钱买的肉,哪里有如今自己挣的钱买来的肉香甜,就是家里媳妇儿子们,他也养的很好。且如今堂堂正正做人,就是在村里,别人说起他王大力来,也要说一句“是条汉子”的。就是有时想起他做表哥的,却是叫表妹骂的明白,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待晚上,王表嫂给丈夫看过褚韶华给的两块料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包炕出来的肉干,王表嫂把肉干放到抽屉里,“这肉干且放着吃哪,待开春干活,你出门带上几块儿,什么时候饿了嚼上一块,能充饥饱。”
王大力却仿佛没听到妻子的话,眼睛落在两块料子上,一时出了神。当初他娘就为了讹褚韶华的嫁妆钱,胡乱扯了许多衣料子,褚韶华半步不让。他知道自己媳妇的性子,再老实实诚不过,断不可能开口嘴褚韶华要东西。这料子定是褚韶华主动给的,想到褚韶华为人之刚强厉害,王大力心下不知该感慨还是该敬佩了。
夜深了,媳妇还在耳朵嘀嘀咕咕的说着表妹的好话,“原我听说陈家二房是陈太太娘家侄女做的媳妇,如今瞧着,华儿倒是在陈家过得不错。”要是一点儿主都做不得,断不能给他媳妇这些东西。不说衣料子,就是肉干,寻常人家也不能轻易送人的。
因孩子们都睡了,媳妇的声音放的极轻,“我瞧着华妹也过的不错,中午饭还是陈家二房奶奶做的。”又劝了丈夫一回,“华妹并不与咱们生分,你总跟着粮队收粮运粮的,少不得去北京,华妹听说你时常去北京,还跟我说以后叫你家去哪。这回把地址也抄了一份给我,你以后可别犟着了,咱并不是要华妹帮着走关系啥的,可华妹就在北京,咱们说来是她娘家亲戚,到了北京也不过去,叫她婆家怎么想呢。”
王大力心里的那些个隔阂似乎就如遇到暖阳的冬日薄冰,不知不觉已悉数散去,想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倒不如女子洒脱不成。王大力一笑,“我晓得了。原也不是故意不去的,运粮活儿忙,我们到北京也只是略歇一歇脚,有时能歇一日,有时一日不歇就往回赶的,这不是一直不凑巧么。”
王表嫂知丈夫要面子,两眼弯弯的瞧他一瞧,见他应了也便不再多啰嗦。她这出门一日也累了,烫一烫脚也早些歇了。
褚韶华是真的很高兴王表嫂过来,她不在乎鸡蛋不鸡蛋的,礼物不礼物的,知道表哥能堂堂正正的走正道,褚韶华比收到任何贵重的礼物都高兴。
当天陈太太得空问王表嫂过来有什么事时,褚韶华貌似轻描淡写实则略有小炫耀的说起姨家大表哥在邵东家粮队做事的事,褚韶华唇角噙着笑,顺手给陈太太换了杯新茶,自己就在炕沿儿上坐了,“要不是表嫂说,我都不晓得。我这位姨表哥是极肯卖力气干活的,去年听说邵家收粮要招人干活,就去卖苦力了。后来人家管事瞧他实诚,现在跟着收粮运粮。我表嫂在家种田,表哥在外干活,说来也是门不错营生。”
陈老爷父子中午去了村长家吃酒,并未在家吃,下晌回家时,王表嫂已辞了去。这会儿听到王家表哥的营生,陈老爷点头,问褚韶华,“是门好营生,只是既然你表哥时常去北京运粮,怎么倒没家去过?”陈老爷因自身兄弟单薄,故极重亲戚,连宋舅妈宋大舅这种愚钝之人上门,能帮忙能指点的都不在话下。如今听着褚韶华的话,倒觉这位大媳妇家的姨家表兄是个实诚肯干的,故有此一问。
褚韶华哭笑不得,“也是我这表兄实诚太过,我也问我表嫂了,就是不知道咱家在北京的地址,去我娘家打听一二也没有不清楚的。倒是表兄拘泥太过,他听说咱家与邵家相熟,与邵家的几个管事也都认识,就不肯上门,怕叫人说是靠着咱家的关系才在邵家干活。”
陈老爷一听这话就知褚韶华的表哥必是再实诚不过的汉子,笑道,“这是哪里的话,邵东家再明白不过,该用谁不该用谁,自是邵东家的决定,咱家与邵家不过朋友。知道你表兄与咱家是亲戚,略有些照顾可能是有的,可更多的,全得靠他自己。”
“我也这样跟表嫂说,让今年表兄再到北京,必得到家里来,也认认门儿。”褚韶华笑着说。
陈太太都点头说,“是这么个理。”想着亲家一家子只知道打秋风沾光,倒是这位姨家表兄,听着是个能来往的来,何况王表嫂过来,带了那么一大篮子鸡蛋,陈太太数了,足有六十个,这礼很是实诚。
说一回话,因娘家总算有个长脸的亲戚,褚韶华颇觉面上有光,高高兴兴的回了屋,晚上难免又跟大顺哥念叨了一回,陈大顺也说,“既是亲戚,就该多来往。”
褚韶华头枕双臂,因炕上烧的暖和,被子只盖到胸口,侧头小声同大顺哥道,“真没想到,当初我一顿骂,竟把大力哥骂明白了过来。”
陈大顺看她那亮晶晶的大杏眼,笑,“只要没被你骂死过去,还要些脸面的,基本上都能明白过来。”
“去”褚韶华轻斥一声,感慨道,“我要有这本事,早该把我爹我哥教明白了。”父兄不争气,在褚韶华心里始终是至大憾事。褚韶华侧头支着手臂,一头秀发披散开来,委在鸳鸯枕上,有说不出的俊俏喜人,褚韶华的神色却极是郑重,与丈夫道,“你别以为我都是为钱跟他们生气,那几两银子,我不会真舍不得。我是想着,人这一辈子,再长也不过七八十年,分秒必争还怕一辈子庸碌无所作为,何况我爹我哥那种,以后临死前一想,这辈子做什么了,能吃就吃,能喝就喝,能打秋风就打秋风,除了给人添堵,没办过一件有益于人的事。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哪怕没本事就如村里乡亲们那样踏踏实实的种地,到临了也能说自己这辈子用心过了。他俩那样的,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叫什么话,毕竟是长辈,怎么活着死了的话都出来了。”陈大顺说褚韶华一句,觉着她也忒口无遮拦了些,又怕她这样撑着被子进了风倒着了凉,伸手把她手臂塞被子里去,给她仔细的把被角掖好。
褚韶华拥着暖被,必是要把话说透的,“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咱们现在正当年轻,以后有了儿孙,也有闭眼的一日,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我希望将来咱们能儿孙满堂,以后儿孙说起咱们,会说长辈给他们挣下了多少家产,还把他们教导成有出息明理的孩子。这才是一辈子。”
陈大顺也不禁畅想起来,不得不承认,褚韶华所说正是他所想,陈大顺道,“那咱们就照这样的日子过。”
“那是当然了。”褚韶华向往的说,“人这一辈子,就得活得有劲头儿才行!”
夫妻俩说了一回话,更觉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