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天雄的招贤馆位于金陵城西郊十五里,占地约有二三百亩,里面楼台林立,长廊环绕,林木交映,野卉丛生,雅适处犹如苏州的园林。雅则雅矣,但戒备却十分森严,不但四角建有碉楼,更有一条宽达数丈的水渠,绕庄而流,正门口仅一桥可渡。
平时华天雄很少住在这里,只偶尔过来逗留一阵,跟朋友们见见面聊聊天,相互切磋一下武功。他的招贤馆虽说可以白吃白喝白领银子,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享受这种待遇,最起码也要能跟门口那几个站班的玩上几手。
这日午后,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来到招贤馆门前。刚在门口一停,几个负责把门的伙计就靠了过来,其中一个叫张彪的,外号金刚腿,过来上下打量了年轻人几眼,微一拱手,开口道:“这位朋友,请问有何贵干?”
那青年忙抱拳还礼道“路过宝地,讨碗饭吃,不知贵庄还缺不缺人手?”
张彪专职在门口接待来宾,所见的绿林豪客无数,其中大多都是腆胸叠肚、自命不凡的德行,明明是走投无路,却偏要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动辄张口就让华天雄亲自出来接待云云。此刻见这个年轻人器宇不凡,而态度却很和气,志向也不高,不由心生好感,连声道:“好说,好说!咱这里刚好缺人,我看兄弟这副身板肯定没问题,待会跟我去见见总管,只要他一点头,这事就算定了。对了老弟,你成家了没有,咱可有言在先,这里可不让带家眷。”
青年苦笑一声道:“在下居无定所,两袖空空,何以成家?”
张彪笑道:“那没关系,咱们这里三餐管够,每天站三个时辰的班,每个月可以领十两的赏银,赶上年节还有花红分,几年下来娶个媳妇不成问题!”
旁边一个面相凶恶的汉子听得不以为然,走过来横了那青年一眼,转头对张彪道:“我说张彪,你别忙着找替班,这地方可不是你张大爷的买卖,再者说,你知道他到底行是不行?”
张彪道:“我看没问题,光这副身板就足够了,老弟你手底下练过几年没有?”
青年微露惭色,答道:“倒是跟个师父学过几年拳脚,但都不成玩意......”
张彪笑道:“练过就行,咱这差事要求也不高,只要有个百十来斤的气力,能唬人就行了,老弟你高姓大名?宝乡何处?”
青年微笑道:“敝姓李,贱名乐山,岳州人士。”
张彪道:“我叫张彪,人送外号金刚腿,这样吧,你先进去到账房报个号,领五两银子,等我站完这班后带你去见见黄总管,把这事一说就行了。”
李乐山含笑点头,道声多谢,抬腿正要向门里迈。那凶脸的汉子忽然伸手一拦,说道:“朋友等一等,在下周青,相逢即是有缘,以后你真要是加入进来,咱们就是同班,大家可要多多亲近啊!”说着抬手向李乐山伸来。
李乐山忙伸手道:“不敢!”,不料手刚一抬就被周青死死攥住。
后面还有两个站班的汉子,看出周青不怀好意,说道:“老周,你手底下可悠着点。”
周青冷笑道:“咱们哥们儿以后一起当班,彼此亲近亲近又有啥的?”一边说一边手中加劲。这家伙平日里好练铁砂掌,没事时常装满一袋铁砂,悬在半空,以掌挥击,几年下来双掌练出一层寸许厚的老茧,十指关节又粗又大,普通的瓷碗在他手里一捏即碎。
看着李乐山眉头紧蹙,脸上已然变色,张彪心中不忍,说道:“老周,你差不多得了,人家可不像你,练过铁砂掌。”
周青根本不理他,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手上的劲越来越强。李乐山似乎快撑不住了,低声道:“朋友留面子,朋友留面子!”后面两个汉子也跟着劝道:“行了行了,人家已经服软了,以后咱们还要一起当班呢。”
周青感觉这记下马威已经产生了效果,自己目的已达,遂冷笑一声,五指一松想把手撤下来,不料对方仍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周青一怔,又用力抽了几下,仍然没能抽动。最后使出浑身力气,不料这只手好像长在对方掌中一样,任他如何发力也抽不出来。
周青这才明白,对方的手劲远较自己要大得多,方才是故意装出一副不支的样子逗他玩的。想到这当即勃然大怒,叫道:“好小子,你敢消遣大爷!”说着左手握拳,砰一声击在对方胸膛之上。李乐山恍如未觉,连身子都没晃动一下,周青却好像一拳打在花岗岩上,痛不可当。仔细看去,整个拳头又红又肿,连皮也快破了。一时间羞愤难抑,狂叫道:“他妈的!你小子身上穿着铁甲!”说着又要挥拳击去,忽想起刚刚吃的亏,拳头硬生生的举在空中,看着好不尴尬。
李乐山也不答话,用另一只手将胸前的衣扣解开,露出结实的胸膛,旨在告诉对方自己并未身着甲胄,是凭实打实的真功夫震伤对手的。
这一下门口四人全傻了眼,原来眼前这个年轻人实有一身惊人的艺业。
张彪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苦着脸道:“李兄弟,李大爷,咱们有眼不识泰山,您老真人不露相,还望高抬贵手,别跟我等一般见识。”
李乐山笑道:“张大哥说的哪里话?在下确曾练过几手,但自己都觉得丢人,幸好这位周兄不以见弃,我对他也是相见恨晚,拉着手实在舍不得放哩。”就听嘎巴一响,周青登时汗出如浆,脸白的像张纸一样。
这时门洞内传来一声咳嗽,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踱着方步,慢悠悠的来到门外,见此情形当即眉头一皱,说道:“什么事啊?一伙人堵在门前吵吵嚷嚷,还有点规矩没有?”
张彪等人连忙上前,躬身道:“黄总管!”
见对方总管出面,李乐山这才松手放开了周青,只见周青那只手肿得跟馒头一般,哭丧着脸对那中年人道:“总管大人,不知哪里冒出这么个家伙,蛮不讲理,上来没说几句就把小的手骨捏断了,您可千万不能轻饶了他。”
张彪在旁边有些听不下去,凑过来道:“黄总管,方才是这么回事......”遂将经过简要的说了一遍。
那黄总管听完乜了李乐山一眼,过去抬起周青的手臂瞧了瞧,鼻子一哼,说道:“看这情形,你小子的铁砂掌从此就算废了。”
李乐山笑了笑,插口道:“总管大人,这位周兄懂不懂铁砂掌单说,但若说以后不能再练功,那您老可就说笑了。”
“哦?”黄总管听他语带讥讽,不由把眼一翻,冷冷地道:“尊驾的意思是,我连他伤有多重都看不出来吗?”
李乐山耸了耸肩,说道:“适才这位周兄仗着会些硬功,随意出手伤人,在下这才略施惩治,捏断他两根指骨,让他冷静些日子,只要将断处正好,用木板固牢,再敷上些消肿之药,不出三个月便能恢复如常。”
那黄总管鼻子一哼,道:“招贤馆里有的是接骨大夫,治这等小伤还不劳阁下费心。”
李乐山笑道:“那是自然,但总管大人随随便便就断言这位周兄一身武功已被我所废!这个在下可实在担当不起。”
黄总管老脸一红,打个哈哈道:“看来尊驾果然不简单,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尊驾到这里所为何来?”
“我听说贵宝地对练武之人很是热情,所以专程投奔于此,想找个差事混口饭吃。”
“以阁下的身手,想必不是只为来当个看门的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这位张兄认为我可以当个站班的,不知总管您觉得我适合干些什么差事呢?”
几番话下来黄总管只觉对方言辞犀利,一时之间莫测高深。遂沉吟道:“那也难说,总之阁下已够进门的资格了,请,咱们去里边谈!”说完伸手向里一比。
李乐山忙道:“不敢,总管先请!”
“阁下远来是客,请!”
“在下来此只为混口饭吃,以后还要总管多加关照,还是总管先请!”
黄总管哈哈大笑道:“朋友真太客气了,咦?你身上怎地这么多灰尘!来,我帮你掸掸。”说罢扬手便向李乐山身上拍去,他掸土是假,试探是真。下手的方位全是对方周身大穴。
李乐山抱臂于胸,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黄总管见他既不躲也不避,但每当自己手掌发出,对方必有一根指头提前等在那里,指尖正对着自己掌心的‘劳宫穴’,若真一掌拍下,必被对方戳中穴道。
黄总管连换几次手法都没能逃出对方的预判,微微一愣,才看出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也明白人家一直给自己留着面子,没像对周青那样令自己出丑,不由颇感惭愧,勉强一笑道:“李朋友真是太客气了,如此说来,黄某先行一步。”说罢率先朝门内走去。李乐山面露微笑,在后面趋步相随。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天井来到前厅,宾主落座后黄总管吩咐手下献上香茶,端着茶杯一边吹着水里的茶叶,一边道:“李朋友初次光临,黄某给阁下简单介绍一下这里的规矩,这座招贤馆按照宾客的等级分为内外两馆,像咱们眼下所在的就是“外馆”,只是为道上的朋友提供一个临时的落脚处,吃饭两荤两素四菜一汤,睡觉有大通铺。想住多久住多久,不想住走时还可领十两银子。只要能跟门口那几个小子过几招便有资格进入,这里我家主人并不很看重。但如果我们发现有身怀绝技者,便会请到“内馆”去,那里的待遇可就完全不同了,一日三餐,美酒珍馐任君挑选,每人有单独的住所,甚至还有专人伺候,需要银两随用随支,只要数目不太过庞大,写个条子便可到账房领取,绝不问用途。我家主人隔三岔五便会过去同大伙会晤。”
李乐山听得连连点头,说道:“都传华总盟主豪气干云,义赛孟尝,果然名不虚传。”
黄总管话匣子一开,滔滔不绝的道:“其实这还不是最高待遇,这里除了外馆与内馆之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地方,那地方没有名字,我们私底下称之为‘暗馆’,住的都是我家主人的生死之交,等闲之人不得靠近,那里不归黄某负责,详细情形我也不很了解。不过以后李朋友可须留神,暗馆绝不可随意踏足,那是我家主人的大忌,切记!切记!”
李乐山哦了一声,想了想道:“那么依总管之见,在下可够格进入内馆吗?”
黄总管道:“绝无问题,内馆亦是黄某负责主持,等会我就带李朋友过去跟大伙见见面,不过内馆鱼龙混杂,很多人相互之间关系微妙,等会李朋友到了内馆,最好也有点表现,以免被他人看轻下去。”
李乐山笑着一揖道:“全托总管大人关照!”
因为李乐山方才为他保存了颜面。黄总管心怀好感,当即道:“不知李朋友擅长何种兵刃?黄某替阁下准备一把带上。”
李乐山笑道:“不必了,李某只凭自己这双手就可以了。”
“哎!”黄总管伸手一摆,道:“这怎么行?身无兵刃哪像个武林中人!李朋友来到这里再不要客气......”跟着自顾沉吟道:“嗯,宝剑赠英雄,来人啊!取一口剑来!”
转眼有人将一口宝剑呈上来,黄总管接在手里掂了掂,对李乐山道:“李朋友可会用剑吗?”
李乐山点头道:“会一点点。”
黄总管道:“那等会你就带上这口剑跟我过去转转。”说着将宝剑连鞘递给李乐山。
李乐山接剑在手,只看了一眼,立刻又还回黄总管手中,笑道:“这口剑锈住了。”
黄总管一怔,愕然道:“怎么会呢?”说着便要拔剑细观,哪知一下竟没能拔出来。讶异中再次用力一拔,竟还是不成。仔细看去,只见那鞘的吞口处不知为何竟向内凹进,死死的将剑锋咬住。黄总管何等聪明,惊愕中立时明白过来,这是对方在接剑的瞬间用指力将剑鞘捏变了形状,这一手功夫虽说不上如何高深,但像李乐山这般谈笑间一蹴而就,不露一丝痕迹,放眼整个招贤馆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想到这不禁心头一震,用衣袖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深施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高人,还望李大侠恕罪。”
李乐山忙拱手还礼,笑道:“告罪告罪,李某不过是跟总管开个玩笑,总管怎地认真起来?今后李某住进这里,还要靠总管多多关照。”
黄总管诚惶诚恐地道:“不敢不敢。”微一沉吟,随即唤来两个下人,交待一番后转头对李乐山道:“李大侠,这里太委屈你了,若不嫌弃请随我至舍下一叙。”
李乐山笑道:“不必,这里已经很好了。”
黄总管道:“这里接待的都是无名小辈,李大侠这等人才光临招贤馆,实乃我等之福,没说的,我已命人在敝处安排了一桌酒席,李大侠一定要赏脸,快请快请。”
见对方盛情难却,李乐山也不再推辞,起身跟着黄总管一齐走出大厅,二人穿过一条甬道,最后来到了一座幽静的独院内。
李乐山进屋后举目环视,见这里家具陈设皆有品有味,与外面乱哄哄的气氛截然不同,不禁连声称赞。
黄总管笑道:“此处便是黄某的私宅,眼下酒席已然备妥,李大侠快请入席。”
二人坐定,黄总管先斟满一杯酒,起身肃然道:“在下黄元泰,先敬李大侠一杯。”说完仰脖一饮而尽,李乐山赶忙起身还礼,也将酒一口而干。
黄元泰道:“李大侠,先前多有怠慢,万望包涵,现在能否跟在下说句实话,阁下究竟如何称呼?”
李乐山道:“在下就叫李乐山。”
黄元泰挠了挠脑袋,面露难色的道:“本来敝人打算这就派人进城,将总盟主请过来,这下恐怕不太容易了!”
李乐山笑道:“总管大人何出此言?”
黄元泰道:“李大侠人才难得,理应立刻得到总盟主的接见。只是阁下实在有些名不见经传。在下虽可以替你向上面推荐,但只怕会有人不服。”
李乐山哈哈大笑道:“多谢总管大人美意,小弟确实初涉江湖不久,尚未闯出什么名堂,眼下能进到内馆便很知足了,想先站稳脚跟,再图后计。”
黄元泰也笑道:“原来阁下是刚开始闯江湖,我还奇怪怎么没听说过尊驾的大名呢。”顿了顿又道:“不过黄某还是要提醒一句,虽说我家总盟主求贤若渴,但毕竟门客太多,阁下若想出人头地,必须有一番表现才行,这里还是拳头硬的吃香。”
李乐山点头道:“李某正是不甘寂寞,想趁年轻好好振作一番,但我想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这样方能服众。”
黄元泰伸指赞道:“了不起!我看阁下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前途无可限量,有朝一日还望李大侠能多多提携在下哩!”
李乐山笑道:“黄总管这话就太见外了,若不嫌弃,以后你我二人就以兄弟相称。”
黄元泰大喜,赶忙为李乐山斟酒添菜。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酒足饭饱过后,黄元泰起身拉着李乐山的手,说道:“兄弟,眼下正是饭点,内馆所有人都在后面的酒楼内用饭,趁这机会我带你去见见大伙。”
李乐山点头道:“有劳兄长费心,小弟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