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同志们，到广阔天地中，去实验你们的梦想……”

站台的喇叭里，播放的广播员激动的演讲声……周秉昆觉得那些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真是多余的，一只喇叭就可以代替他们的工作了，震的人想逃都没地方逃去。

他的脚边是一个捆扎得非常标准的行李卷，主体是被褥、枕头，上头绑着一只吉他……他说是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为的是兵团生活不会寂寞。

至于说洗漱等东西，周秉昆一概没拿，等到时候直接去兵团的供销社买就是了。

李素华用一种挑剔似的眼神不停地在小儿子和行李之间逡巡，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按她给周志刚多年打包裹的经验，还缺很多东西呢，可这熊孩子说什么也不肯带了，有俩钱都不知道怎么得瑟了。

周蓉在一旁，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向周秉昆说道：“秉昆，你在那边遇到事情不要一味的隐忍，但也不要主动惹事，再过几个月大哥就能过去，那时候你们就可以互相照顾了，家里……你就不用愁了。”

“谢谢……姐。”周秉昆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不出所料，通信的截止并没有完全斩碎周蓉那颗向往自由爱情的心，为此她还多次动员周秉昆取消报名，幸好名单已经上交，便是街道书记也没得办法，这才死心……为这，她还生了周秉昆好几天的气，可是在为周秉昆准备行李的时候，她还是跟母亲一起给他缝被襑，把周秉昆又给整感动了。

“还有这个，我帮你收集的高中课本。虽然是不上课了，可在那边有时间就读一读，多学习终归是有用的。”周蓉将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给他套脖子上。

“嗯。”周秉昆答应了一声。

“到了那边记得邮封信回来。”

李素华也不知道儿子要去的地方有多远，只知道坐火车也要做很长一段时间……她现在唯一能够得到安慰的就是听说写停很方便。

“知道了。”周秉昆点点头，他会写信的。

“妈，你在家里也要注意休息。姐，咱妈.的血压有些偏高，必须长期吃降压药。药我已经放在家里的五斗厨上，一天一颗，吃完了我会再给咱妈弄。”

“知道，知道，你放心好了，我会按时让妈吃药的。”周蓉说道。

“春节要是有假期的话，就回家。”李素华又叮嘱道。

春节？

第一年的春节恐怕是很难回来了，请假也不好请吧？

但这话周秉昆不好说，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

周秉义看出他的敷衍，但当着妈妈和妹妹的面又不方便说出来，只能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然后说道：“到了农场好好干活，不要怕辛苦。”

“放心，我不怕辛苦。”周秉昆拍着胸脯保证。

前世的时候，他也是干过农活的，甚至还干过伐木工、搬运工，也是吃过不少苦的，重生以来，他不仅年轻了，而且身体素质也大幅提升……这算是隐形福利？

“周秉昆，走了。”肖国庆背着行李卷在不远处喊他，他的家人也来送行了。

“妈，哥，姐，我走了。”周秉昆把行李卷背上，然后拎着一个旅行袋跟肖国庆一起，随着人流走上火车。

这趟火车是专列，从广州出去，途经上海、南京、京城等地，所以到吉春市的时候，虽然不至于人满为患，但肯定是找不到坐了。

他和肖国庆便在车厢的门口放下行李，然后倚着行李坐下：“反正也就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在这儿坐着吧。”周秉昆说道。

“也好，省得在里面乌烟瘴气怪难受的。”

肖国庆也倚着行李坐下：“有没有烟，来一支。”

“你看我什么时候抽过烟？那玩意能不沾就别沾，不是什么好东西。”周秉昆说道。

“得了吧。”肖国庆撇撇嘴。

就在这个时候，车厢门一响，一个女生推门出来，周秉昆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瞬间他的目光定格，不可置信地喊道：“郑娟！”

他还以为郑娟不会来了，没想到她竟然也上车了。

自从过生日那天之后，他就再没看到郑娟，也联系不上，还觉得奇怪呢……就算不想去下乡，也用不着躲着不见吧？

没想到这丫头悄摸摸的自己报名来了……这是要给自己一个惊喜还是惊吓。

“我来了。”

郑娟把她的行李卷也往地上一放，席地坐下：“刚才我在车站上找你们，怎么也没找到。上车后，我就挨个车厢找，没想到你们都在这儿窝着。”

说着话，她就直接坐在了她的行李卷上。

“郑娟，你这段时间都哪儿去了？我和秉昆还以为你故意躲着我们呢。”肖国庆说道。

“躲什么躲？我请街道上帮我找了个临时工，干了两个来月，给家里攒了点儿钱，是我让我妈和光明不准向任何人交待我的去向，不好意思啊。”

郑娟目光落在周秉昆行李上：“那是什么？”

“吉他。”周秉昆做了个弹奏的动作。

前世周秉昆打工的时候，认识一个流浪歌手，那哥们当马路歌手食不褁腹，就跑到商场当保安，两个人相处的不错，就教他弹吉他……虽然那小子不得志，但在音乐方面确实很不错，后来他回家乡当音乐教师了，就把一把吉他留给他做个念，还留下一大堆乐谱和教程……在周秉昆看来，那小子根本就是想轻装回家。

虽然吉他后来因为各种原因破损了，但这手弹吉他的本事却留下来了，而且是听到什么歌都想弹一弹。

批发市场里有卖音像商品也有卖音响的，前段时间他在市场里面弄了一套音响和点歌机，算是个简易版的KTV，自嗨自乐，感觉挺好。

“你会弹吉他？”郑娟惊讶地问道。

“我都不知道他有这能耐。”

肖国庆笑着说道：“秉昆，弹一个听听。”

周秉昆看到郑娟也是一脸的期待，便说道：“等一会，等车开了再说。”

……

哐且、哐且……

火车在一片‘保重’、‘注意身体’、‘别忘了写信’之类的呼声中渐渐驶离了站台，当站台和呼喊声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时，车厢里陡然沉寂了下来，男青年们大多是默不作声，而一些比较感性的女青年或是红了眼圈，或是哭了起来。

那些在前面站点上车的知识青年们则是同情地看着这些‘菜鸟’……嗯，他们已经走了漫长的一段路，视这些新加入的同伴为菜鸟似乎也情有可原。

“要不……我们唱首歌？”吉春市知青队长古向宇跟旁边的几个分队长说道。

“唱什么歌？”一个分队长问道。

古向宇也头痛了，他们这些人喊个口号什么的倒也可以，但唱歌……就差点儿意思了。

“要不……跟列车员说说，放个样板戏或者什么歌曲都行。”古向宇说道，不管怎么样，总比大家这样闷坐着强啊。

就在众人商量办法的时候，一阵音乐声蓦然响起……在静寂的车厢当中，在有节奏而又略显枯燥的‘哐且’声中，这阵音乐就像是干涸的土地上突然涌出了一股甘泉，显得异常的清冽。

旋即，歌声响起：

“我们中国山是高昂的头

我们中国河像热血流

我们中国树都根连根

我们中国云也手握手

莽原缠玉带田野织彩绸

中国风乍起中国雄风震天吼

我们中国江山多俊秀

我们中国物产也富有

我们中国人民最勤劳

我们中国男儿更风流

四海会宾客九州交朋友

中国风乍起中国雄风漫天吼……”

这批知青，大多是自愿报名来的，有各种原因，但多半都是怀揣着梦想，满腔热血地瞪上这趟列车的，倒是七十年代以后，随着越来越多的知青下乡，一些在城里就不学无术的青年人被送到了乡下，开始偷鸡摸狗，带坏了知青的风气，但兵团里这种人不是很多。

“这歌听得提气！带劲儿！”

一名来自哈尔滨的知青就跟吃了大力丸一样，听了几句之后，就跟着唱了起来，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地唱了起来……霎时间，整个车厢一扫刚才的沉寂，真正充满了青年人的活力。

气氛一活跃进起来，各种节目都层出不穷，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但年轻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新意？

“对了，刚才那歌是谁唱的？”古向宇问道。

几个分队长面面相觑，过了片刻，一个分队长指着车厢的另一头：“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唱歌的自然是周秉昆，他也只是觉得先头车厢里的气氛压过沉闷、压抑，才把《亚洲雄风》稍做了一下改动，变成了《中国雄风》，这一唱起来，果然是斗志昂扬，正适合眼下的知青们演唱。

“秉昆，你小子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肖国庆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说说，这弹吉他的本事跟谁学的？”

周秉昆迟疑了一下：“国庆，真不是保密，主要是现在情况比较特殊，知道他的名字，对你、我、他，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得，我明白了，那就别说了。”

肖国庆说道：“不过有条件啊，你得经常弹给我们听……郑娟，秉昆唱得好不好听？”

“好听。”郑娟浅浅地笑，笑容中带着一丝丝恬淡。

肖国庆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

周秉昆等人乘坐的火车呼啸着奔赴北大荒，而在西南的一条公司上，周家的当家周志刚和一些工友正坐着一辆卡车往回赶——他们这个班在一个多月前去支援兄弟单位抢险，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哪怕是饭菜上面都供给充足，整个人还是都瘦脱了相。

“老周，你说这次回去上面能不能特批探亲假？”一个工人问道。

“你要是请假，上面肯定会批，但最多也就是一个星期，那你过年还请不请假了？”周志刚反问道。

“啊？可是……”那名工人被问住了。

“咱们的工作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人手紧，任务重，一年批一次就已经不错了，别想多了。”周志刚苦口婆心地劝道。

那名工人黯然，但随即又好奇地打听：“老周，今年你回去吗？”

“回。”

周志刚叹了口气，“我这有两三年没有回去了，这次回去准备全家照一个全家福，听过明天上面要动真格的了，适龄青年必须下乡，我家有三个了，这次也不知道能留下几个。”

在场的工人都沉默了下来……那些年轻人也就罢了，可在场的几个中年人，家里都有半大不小的儿女，说不得这一波下乡就躲不过去了。

汽车轰鸣着驶入营地，周志刚等人等车停稳之后，都带着工具纷纷从车上下来，直奔澡堂而去。

泡了一个热水澡，又请工友给搓了个澡，周志刚舒服得就跟抽了筋似的，在澡堂里又待了一会儿之后，才拿着洗漱用具往外走。

“周志刚，周师傅！”

刚走出澡堂着，周志刚就听到有人喊他。

“欸～我在这儿！”周志刚连忙回了一声，狐疑地走了过去。

“周师傅，这是你的家信，请签收。”年轻的邮递员掏出一封信递给周志刚。

周志刚一看信封，就知道是大儿子的笔迹，他匆匆地走回宿舍，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取出信笺展开。

“这混小子！”

在看到周秉昆挺有主意的报名下乡的时候，周志刚气得要揍人，可是知道其中的原委后，周志刚又沉默了不语了。

他略为想了一下，找出信笺拿出一支钢笔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