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十八年。
瓢泼大雨呼啸而至,原本还算是热闹的街道瞬间变的冷清了起来。
李昔年站在客栈门前看着那些神色匆忙快步赶路的行人,心中暗暗想着今日客栈的生意恐怕又要不好了,老板娘一会估计又要撒泼了,也不知道原本今日要发的月钱还能不能发。
“李昔年,你站在门口干什么?桌子脏了看不见吗?这个月的月钱不想要了是不是?”
果不其然,身穿一袭红色长裙的老板娘那尖锐的声音在李昔年的身后响了起来。
“红姨,我这就去!”
李昔年扭头冲着老板娘憨厚一笑,随即便动作熟练的拿起了抹布,开始擦拭大堂里面的桌椅板凳。
其实这桌子并不脏,只不过就是老板娘看不得他闲着罢了。
“还有你们,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会若是来了客人招待不周,我扒了你们的皮!”
老板娘看见李昔年忙活了起来,便把气撒在了其他人的身上。
客栈当中的小二对于老板娘的这个脾气似乎也都习惯了,没人敢言语,只能是低着头找一些消磨时间的活计应付着。
李昔年眯着眼睛看向窗外,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雨断断续续的下了快小半月,周围的庄稼地似乎也都被淹的所剩不多,来客栈吃饭住店的客人也是越来越少,老板娘的脾气也是越来越不好了,就连掌柜的也都是半个多月没去醉仙楼快活了。
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何时是头。
按照客栈门口瞎子乞丐的说法,今年似乎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至于是什么大事,乞丐瞎子也没说。
不过对李昔年来说,这个月还真有件大事,那便是再过十天便是老奴的忌日了!
原本就不多的月钱又要省下一部分给老奴买些祭品,李昔年想想便觉得头疼。
……
李昔年,这名字一听就不是穷人家孩子该有的,按照老奴的说法,公子的名字气派的很,有文化的很,以后能成大事。
而李昔年每次听到老奴如此吹嘘自己,便会撇着嘴回道:“一个名字能成狗屁大事,还是先把今天的晚饭解决了吧!”
老奴闻言则是憨憨一笑,随即便端着个破碗开始挨家挨户的乞讨,帮着他口中那个能成大事的公子解决晚饭问题。
没错,李昔年是靠着老奴乞讨养活大的。
从李昔年开始记事起,他便不记得自己父母的长相,只有老奴还有一个痴痴傻傻的弟弟陪在他的身边。
老奴没有名字,李昔年问过几次,老奴说自己不记得了,后来李昔年也就没有问过,心情好时喊上一声老奴,心情不好了便喊他臭要饭的。
老奴也不生气,无论李昔年喊他什么,他都是憨笑着答应。
老奴在李昔年的眼中是个怪人,因为李昔年知道老奴会武功,能从狼的口中把弟弟救回来,但是老奴却从来没用过武功,也不愿意找个正经的活计,就是天天拿着个破碗到处要饭,但也就是靠着老奴要来的这些饭,还真就把李昔年还有那个傻弟弟养大了。
原本那段时间李昔年的日子过的还算是安逸,虽说觉得老奴到处乞讨没骨气,但是最起码不用为了口吃的心烦。
只可惜,李昔年的那个傻弟弟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走丢了。
算起来,已经丢了八年有余。
弟弟刚刚走丢那会,李昔年并不觉得有什么,相反还有些开心,毕竟那傻弟弟实在是能吃,老奴讨来的饭不多,傻弟弟一个人都不够吃,李昔年经常饿着肚子。
如今弟弟没了,李昔年也终于是能吃顿饱饭了。
但是老奴却因为这事哭了整整三天三夜,这也是李昔年第一看见老奴掉眼泪,样子滑稽的很。
原本李昔年一直都在怀疑老奴是用自己的弟弟换了两斗米,但看见老奴哭成这个样子,也便不再怀疑了。
李昔年也经常想念自己那个傻弟弟。
弟弟虽然傻,虽然能吃,但是留在身边终究有个说话的人。
而现在弟弟丢了,李昔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弟弟丢了以后,李昔年跟着老奴也找过一阵子,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李昔年觉得自己的傻弟弟多半是被狼吃了,而老奴却总是在嘴里嘀咕着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李昔年便跟着老奴一路乞讨一路流浪,最后来到了这走马停。
老奴说这地方风水好,便在镇子最南边寻了一处没人住的破房子安顿了下来。
四处流浪的日子终于算是结束了,而老奴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要教李昔年练剑。
从练剑开始,李昔年就觉得老奴不那么顺眼了,每天就知道板着个满是皱纹的臭脸,嘴上永远都是那句:“公子,今的剑练了吗?”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事情老奴都可以依着李昔年,但唯独练剑这一件事,老奴是逼着李昔年做的。
老奴说过他能教李昔年的不多,也就只有七招剑式而已。
但就是这短短的七招剑式老奴都没有教完,他便死了。
李昔年身边最后的一个人也离开了他。
七招剑式,李昔年就学了三招。
教他练剑的人没了。
李昔年到现在也不清楚老奴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被人杀的?
还是觉得带着自己这个累赘活够了自杀的?
一无所知。
他只是记得那晚上雨下的很大,他睡的很死。
走马停本身就是个小地方,谁家若是死了老人,衙门也懒的去调查,更何况是老奴这样压根就没有名字的老人。
所以衙门的人就是过来简单的看了一眼,然后便安排村民把尸体埋了。
村民对老奴还是不错的,给老奴找了一个落土的地方,还顺带着买了一口棺材,李昔年觉得那口棺材是老奴这辈子最气派的东西,他死的那天都不见的能有口棺材躺。
下葬的那天,依旧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大雨天。
李昔年站在一旁看着老奴入了土,但没有掉一滴眼泪,就连平日跟老奴关系不错的村民都象征性的擦了擦眼角,可跟老奴相依为命的李昔年却一滴眼泪没掉,李昔年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就不会哭,弟弟丢了没哭,老奴走了亦是如此。
李昔年虽然没哭,但是他觉得自己心里面空落落的,仿佛他跟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关系也被切断了一般。
老奴留给李昔年的东西不多,一把桃木剑,一本李昔年看不懂的剑谱,还有一封信。
那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七个字。
练剑,识字,别出山。
七个字,三件事。
没有老奴出去讨饭吃,李昔年只能是自己出来找点营生,之前他一直都瞧不起老奴到处乞讨,所以他不愿意当乞丐,他想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来福客栈的老板娘虽然性子凶了些,但是人还是不错的,在加上李昔年生的一副好皮囊,便把李昔年带回到了客栈中,让他当起了跑堂小二。
这一晃,便是李昔年来客栈的第五个年头了。
李昔年跟寻常人不同,他没什么远大的抱负跟理想,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他都想不明白,仿佛周围的所有人都计划着自己的未来,但唯独李昔年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老奴活着的时候,李昔年便一直跟在老奴的身边,而如今老奴死了,李昔年似乎连自己应该去哪里都不知道了。
大雨似乎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老板娘站在门口轻轻的叹了口气,随即便把众人喊到了身边,看样子应该是准备发月钱了。
果不其然,老板娘从柜台当中拿出了一些碎银子,一个接着一个的喊起了伙计们的名字。
而李昔年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每次自己都是最后拿到月钱的那个人。
客栈伙计们在拿到了月钱之后喜笑颜开,这碎银几两是他们忙碌一生之所求,成亲的在心里盘算着这些银子能够给家里多置办几件物件,多买上几斗米,而没成亲的则是算着还差多少能够把自己那个夜夜思念的姑娘娶回家。
银子对他们来说似乎都有很大的用处。
等到所有人都拿到了月钱之后,李昔年缓缓的走到了老板娘的面前。
老板娘抬眼看了李昔年一眼,然后轻声问道:“还跟往月一样?”
“对!”
李昔年点点头。
老板娘拿出了一只烧鸡,然后又拿出了一些碎银子递给了李昔年,仿佛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非要把银子浪费在那风尘女子的身上,你多存些银子,以后红姨再给你说门好亲事,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吗?”
李昔年笑了笑,并未言语,随手接过了东西。
一旁的小二看见李昔年接过月钱之后连忙笑着问道:“昔年,今晚还是去醉仙楼快活呗?”
“银子对我来说本就是身外物,留在手里也是无用,还不如换佳人一笑,图个乐呵!”
李昔年淡淡回了一句,然后便拎着烧鸡往客栈外面走去。
众人看着李昔年的背影,有些人羡慕他的潇洒,有些人则可怜他的迷茫。
唯独老板娘一直都在不断的叹着气,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李昔年在客栈当了整整五年的小二,但是这五年他似乎连一两银子都不曾攒下,因为每个月的月钱李昔年都会一分为二,一半用来买一只烧鸡送给客栈路对面那个乞丐瞎子,另外那一半则全都挥霍在了醉仙楼花魁雪柔姑娘身上。
雪柔姑娘很贵,仅仅一晚上便要用掉李昔年半个月的月钱。
这样的价格,普通小二简直是想都不敢想。
但是他们不明白身无分文的李昔年为何会对两人如此的大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