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得黛玉的声音,先是心头一喜。
回过头,又见贾珣与她一同入内,站在门帘下,暗道好生般配。
不对!我好像失去了什么?什么?
宝钗见是他俩,忙起身迎上来,笑道:“可不是巧了吗,听丫头子说,珣二哥给林丫头送东西来,却是适逢其会了。”
往里边,两个姑娘坐在榻上,一个坐在椅子上,薛姨妈在外间和两个媳妇子玩牌,并不搅扰他们。
见贾宝玉有些犯怔,椅子上的姑娘站起来,拉了拉宝玉,道:“二哥哥怎么了?”
宝玉以为到了主场,刚要摔玉发作一番,忽想到这贾珣并不受府里管,难不倒他,也就收拾起了气劲儿。
坐起身来,笑问:“定是珣二哥了,果然好神气。”
贾珣道:“这必是宝兄弟了,果然好福气。”
宝玉不解道:“这话却是何意?”
贾珣笑道:“宝兄弟脸这么大,可不就是福相吗?”
宝玉知他玩笑,也不好说什么的。
众人说笑毕,便引着认识。
贾宝玉引贾珣至塌边,问了年齿,介绍道:“这是我大伯家的二姐姐。”
他虽并未说名字,贾珣却知,这荣国之家风并不甚严,家里媳妇婆子们惯拿家里主子说嘴,闺中之名,早传于外间。
这冷子兴和贾雨村说道,也能细数闺中姑娘名姓,不以为异。
贾珣见她肌肤微丰,合中身材,凝脂似云,温柔沉默,大有可亲之态,笑道:“二姐姐。”
又向着椅子边上,姑娘已站了起来,宝玉道:“这是我三妹妹。”
贾探春笑道:“珣二哥。”
贾珣见她削肩细腰,正如曹子建《洛神赋》云: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天地精华钟情于此,令人忘怀。
连笑道:“三妹妹。”
又介绍了四妹妹惜春。
贾珣见她身量还小,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不喜不悲,不染纤尘。
众人相互认识毕,又作闲谈起来。
贾珣自是对学问之事不通的,只谈些杂流旁收的。
贾宝玉引以为知己,免不得又骂了一顿仕途经济的学问,什么‘男子都是污泥浊臭的’、‘女儿家才有清水流香’、‘文死谏武死战都是些最没出息的’一番高谈阔论,直教人不知怎地回答。
许是见没人应和,宝玉觉得没趣,也便不提了。
又问:“珣二哥平日里,定也看了许多好书,可有推荐的?”
贾珣心想,不知道《西厢记》、《牡丹亭》可能如你的意,但却是不能说的。
这些个情啊、爱啊的书,家教森严的家族里,是万不能流入闺阁之中,难免引诱之嫌,只当轻薄浪子之行。
贾珣道:“我并不怎么看书,只爱些传奇小说故事,觉得有趣儿罢了。”
宝玉喜不自禁道:“《太平广记》中许多传奇志怪小说,都极好的,无双传、莺莺传我都喜欢,有首诗写得妙: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宝钗道:“你自喜欢便好,又何必这里说这些。”
宝玉听宝钗这话,见黛玉亦不喜,自知失言,自揭过不提。
问道:“珣二哥可作诗吗?”
贾珣道:“虽读过一些,却不曾作得,一向并无所感,若强要献愁供恨,只怕惹人笑话,故不曾作过。”
宝玉本想卖弄一番,又听他说强说愁之话,便不觉落了套,若是风月吟咏,在姐妹中更不妥,便按下了心思。
“珣二哥爱读谁的诗?”
贾珣道:“不过想起来看两篇,并无个顺序规矩的,若说好的,仍是李、杜为好,并无甚新见识。”
宝玉想了问:“李、杜诗之双壁,后人多以其为师,珣二哥更喜哪个?”
贾珣道:“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正所谓花有千色,人有千面,我却难分的好坏,若只是喜欢,我却更喜欢李青莲的诗。”
“这是何故?”
贾珣道:“杜工部诗家大成,格律严谨,然我又不作诗,并未深究,而李诗却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味,正如太白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形容之,是极恰当。”
宝玉忽地站起身来,拍手叫道:“原来如此,妙极!妙极!珣二哥这形容是极恰当的,唯天然二字,得其真意,可怜后世词宗,必以格律为妙,岂非失其真境。”
探春亦听得有趣,笑道:“若然能得境界,自然无关格律了,可若无甚境界,又不依格律,却成了什么样子,照这么说,岂不三两句胡话,也都成了诗不成。”
宝钗笑道:“总要得了意思方才作诗,若全无格律,难免有不学无术、又自命不凡的鱼目混珠,若全靠格律,一些佳句妙意难免受了局促,依我看,对学诗之人,格律锤炼自然更紧要些,至于兴之所至,也便无所不好的了。”
众人皆点头称是。
黛玉笑吟吟看着,打趣儿道:“今儿个,姨妈这屋子里,必是要出些诗翁了?”
说完自以扇掩嘴遮笑。
又闲话了一番。
贾家姊妹亦觉贾珣言辞有度,举止得体,让人亲爱,又未有狎近之感,渐多了些话不提。
贾老太太留了贾珣饭,饭后不久,贾珣便道有事请辞。
贾母也不甚留。
临离别时,贾珣自慢了一步,在黛玉边上道:“还不知妹妹芳名怎么称呼?”
黛玉只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道:“黛玉。”
又正色道:“珣二哥可莫与人说嘴,否则~”
半响不见个所以然,贾珣笑道:“妹妹放心,我省得。”
宝玉正走在前面,和宝钗说话,忽然回头见两人竟如此亲密,还说了悄悄话,大感无趣,不知何故,竟心灰起来。
贾珣只当他恶疾要发,连快步上前,笑道:“今儿上午见过世叔,世叔问我在何处上学,我只道家里让我去国子监读书,世叔似亦有意,保不定来日,我们兄弟还能做得同学呢。”
宝玉听闻此言,刚才还参禅遁世的魂游之境,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满怀激动道:“珣二哥说的,可是真的?”
“世叔犯不着骗我一个小孩子吧。”贾珣认真道。
心想,看你还有心思摔玉,欺负我林妹妹。
黛玉见此一幕,心里已猜着个七八分。
又想,这珣二哥虽是头次见面,却像极了解自己一样,不免有些异样情绪,只不表露出来罢了。
贾珣回胶东侯府的路上,暗自思忖:这贾政似乎和父亲有些交情,但陈年烂谷子的事,也没个头绪理,又想到国子监,要说领点学俸还是有用的,培养人才却不太行,还不如一些好的私家学院。
……
时日易过。
闲耍玩乐几日,偶尔在老太太跟前说笑一番,说起这些年的趣事,好不欢乐。
一日,天气闷热。
贾珣天不亮便醒来,正坐着和雨霁说闲话,便有小丫头来传话,说是钊大爷昨儿夜里回来,一大早吩咐人来请珣二爷,说是入学的事。
雨霁连服侍贾珣盥洗,穿戴整齐往东边去。
小丫头引着贾珣穿过正堂后方游廊,入了座小花园,穿过碎石小径,过了一座小拱桥,在一座矮亭子暂住。
只见前方有一个小门,以竹篱笆隔开园子,内中三间上房,雕饰华丽奇伟,远远可见,院门上挂着破木匾额,书着‘陶然居’。
小丫头入里回话,贾珣隐隐听得说话声。
女声道:“你也快起来了吧,一会儿人都来了。”
男声道:“正是贪睡的年纪,哪里有这些快,昨儿晚累了,不尽兴,再来一回不迟。”
不一会儿,一个丫头红着脸出来,道:“珣二爷不如先去吃个饭再来?”
贾珣笑道:“也好。”
刚回临取轩,老太太屋里丫鬟来请,让去那边吃。
贾珣只得又往刘母院子里去,直入了房里,星棋正给老太太梳头发。
刘母笑道:“昨儿你钊大哥回来,带了些宫里赏赐的点心送过来,今儿个必要带你入学的,便叫你过来,一会儿他来,你们再一起去吧。”
贾珣点头称是。
果然早饭还未完,刘钊便来请安来了。
贾珣方才第一次见这位钊大哥,须发皆粗,好个粗犷的形容,面色却白净得像个闺中女子,英气十足,肩宽腰细,好个勇武的体格。
贾珣连起身见礼道:“钊大哥!”
刘钊亦牵起他手,端详一番,笑道:“珣弟好个风流人物,万不能让女儿家见了。”
刘母笑道:“这是如何?”
刘钊道:“若是女儿家看了,岂不徒惹相思,睡也不安稳了,愁极生怨,悲极伤身,岂不罪过了。”
刘母笑骂道:“我看你还是收些心的好,沾红惹绿的,胡话说到我这里来了,再把你弟弟带坏了,我不饶你。”
刘钊也不反驳,自笑着应下,便见徐夫人进来,跟着丫头们在屋外。
刘母对徐氏道:“我早说了,不要你这些早过来伺候,你身子又弱,多歇歇吧。”
徐夫人道:“老太太疼惜媳妇,原是该听老太太的,只近来总醒得早,房里憋着也无味,还是来老太太这里,热闹些的,也有精神。”
刘母骂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伺候你娘坐下,白疼你了。”
刘钊忙牵着母亲坐下,又说些家常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