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
乾德帝对山东截杀钦差之事大怒,召开了扩大化高层议事。
除了阁、台、各部尚书外,侍郎、各监、院、寺卿来得七七八八。
刘稼并无常职,虽领勇骑营,日以指挥使为常,还军自闲。
未得特召,不参与政事堂议事,唯刘钊以殿前司左领军,并奉了旨,方才入了廷议。
廷议由阁老姜显主持,刘钊只作旁观,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已议了好一会儿,晨光才照进正堂内。
乾德帝姗姗来迟,坐了帝位,笑道:“众卿不必多礼,都议得如何了?”
姜显回道:“已得了几条,都记了。”
说着便呈上了书卷。
这边有太监接过。
乾德帝笑道:“都饿了吧,朕吩咐了御膳房,备了些简饭,众卿莫嫌寒酸才是。”
众人皆谢了赐,不一会儿便有太监宫女摆了案,果然仅是蔬食、粗饭而已。
众臣吃饭的当口,乾德帝看了条陈,只片刻又放下,淡笑不语。
这饭上得快,吃得也快。
乾德帝道:“众卿可都饱了。”
众臣正要笑着谢恩,还未说出话,便听的乾德帝怒喝一声,笑容也僵在脸上。
“朕也饱了,气饱了。”
一时间寂静无声,没人知道皇帝的气头往哪里,都低头沉默着。
“朕的旨意,都要出不了京了,诸位京官贵要,还在这里给朕谈老调,议来议去,都是这些废话,只怕歌楼里卖唱的,还更能有些高论!”
又是默然半响。
乾德帝的声音也平了些,道:“你们能参加举业,题名金榜,本已比常人聪明许多,又难得坚持,历任地方,不乏政绩斐然之时,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成了哑巴,成了鹦鹉,要么不说话,要么捡别人说的,捡几年前说的,又迷迷糊糊过去,你们是糊弄自己呢?还是在糊弄朕!朕看你们是聪明过头了!”
姜显忽地扑地跪下,其他人见状,也是紧跟着跪下,嘴里还念叨‘臣下无能’‘请罪’之类的忠义良言。
“太祖皇帝鼎定中夏,何等气魄,子孙不肖,竟至于斯。”
乾德帝说着,竟带着几分嘶哑之声。
许铎伏拜道:“陛下即位以来,宵衣旰食,群臣所共见,万民共戴恩泽,陛下纵自轻,亦当念上皇之不易,暂此劳苦,臣等敢不任其责。”
众又请罪。
乾德帝大笑道:“瞧瞧,你们不是不会说,说得真好啊,你们哪里是糊涂,你们清楚得很,谁要是拿你们当糊涂,才真是糊涂!究竟是不会说,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啊!”
乾德帝站了起来:“都是朕的肱骨之臣,站起来吧。”
“起来!”
众臣这才站起来,仍躬着身子。
乾德帝在群臣身边走了几圈,缓缓道:“天下事难,朕清楚,朕知道你们的难处,可朕也难。”
“朕看这天下亿兆百姓,过些小日子,还是有清楚的,有迷糊的,有精打细算的,有敷敷衍衍的,老百姓敷敷衍衍的,不过苦了一个人,一家子,可这京城,这皇宫,就在这政事堂里头,若还是敷敷衍衍的,苦的可就不是一个人,一家子,是普天之下无数翘首以盼的黎民百姓!”
又是一阵静默。
乾德帝环视几个来回,姜显出列道:“臣等力微,遗君父之忧,诚惶诚恐,山东之民乱,由来已久,实乃豪强兼并无度,百姓失所,至于攻略府城,谋害御史,截杀钦差,狂悖如此,若不以雷霆之势,彰朝廷之威,诚遗祸端;又,兼并之害,乃历代之遗祸,损公而肥私,公家不振而丧土失国,其明鉴不远,覆巢之下无完卵,然人贪私利,未有远图,至于糜烂,非强变法更制不可以救,臣愚见!”
姜显话一说完,便退回班列,好似汇报了一下天气一般波澜不惊。
直将政事堂上的其他人雷得外酥里嫩,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姜显吃了火枪了?
无怪乎众人迷糊,只因这姜阁老向来睚眦必报,遇事推诿,下属接锅的事干的比谁都多,今儿自己当马前卒去捅马蜂窝,实在难猜。
乾德帝笑道:“姜阁老忧国之言,诸公,以为如何?”
都御史蔡铭出列道:“阁老诚良言,改制更法确为时势所趋,臣得陛下隆恩,超拔至此,愿薄田土,足税赋以为人先,然有一言,不敢不以闻。”
乾德帝笑道:“蔡总宪直言,朕听得。”
蔡铭道:“必得大军后应,镇压宵小,田土之革方有生机,而山东之地,又多勋贵,常掌军,恐难自革其命。”
乾德帝听得此言,大笑道:“都是国之臂膀,谁要他们的命,总宪之言,虽系忧君父国朝,亦过猜疑了。”
蔡铭自责而退,怎能如此揣度陛下良臣。
乾德帝又问:“刘钊,对于总宪之言,你以为如何?”
刘钊听得点名,只得出列道:“蔡总宪所忧之事,若说完全没有,那也不真,若说如此之糟,也还未必,臣下以为,总有些目光短浅之徒,不明君上之远图,或欲抗衡,然功勋之家,与国同休,必为国强出力,长此富贵。”
乾德帝笑道:“瞧,都是国之臂膀,哪能自相挟持的。”
谁知忽的有临敬殿小太监来,让乾德帝的笑容瞬间消失。
“太上皇旨,传刘钊即刻往临敬殿陛见。”
刘钊向乾德帝请,皇帝并未阻止,由他去了。
虽经此插曲,但廷议并未就此结束,就此议起变法之事,各表意见不提。
……
且说刘钊去往临敬殿陛见,一路直入了天玺帝闲居的承天台。
台上不置一案,整个高台铺着一张素色青花的圆毯,天玺帝盘坐在临边的低沿旁,似乎是闭着眼,又好像看着某处。
小太监报了刘钊来。
天玺帝道:“过来吧。”
刘钊褪下朝服,脱了鞋,换上一身常服,盥洗干净,方才登了台,在天玺帝身后两步停下,跪坐在地上。
天玺帝自话:“昨儿熙和嫁人了,一转眼都这般大了。”
又问:“皇帝叫你去参加廷议,都议了些什么?”
刘钊不敢隐瞒,将所见闻悉数陈上。
天玺帝笑道:“他是个能干的,当年老二,也是这般能干啊。”
当年坏事的义忠亲王同辈中便是行二,这话刘钊如何敢去接,只把头埋得更低了。
天玺帝话道:“你说我这年纪了,还能活几年,就一定要这么急吗?”
刘钊拜伏道:“圣上威加四海,千山踏遍,必得仙人之寿,享无极之福。”
天玺帝笑道:“你啊,还是这般小心,想听你说句错话,吓唬你一下都不成。”
说着径直起身子:“起来,陪我走走。”
沿着承天台边的栏杆,两人缓缓走了近十圈。
天玺帝回头看了眼刘钊,刘钊连低首,不敢对视。
天玺帝喝道:“抬起头,看着我。”
“若皇帝要急着做事,你要帮他,知道吗,胶东侯府,要永远和皇帝站在一起,永远。”
刘钊明白了天玺帝的意思。
他如今是太上皇了,从今天开始,他要将军权转交给他的儿子,这个他考察了快十年的皇帝。
但他不会说,因为皇室之中,没有信任,哪怕父子也不行。
刘钊又不明白。
这位虽然内禅了十年,但依然牢牢抓住军权的太上皇,果然真的放心将自己的未来交给这位锐意进取的皇帝吗?
那些围绕在太上皇周围的功勋贵戚,在变法触碰到自己利益的时候,又果然会安稳吗?历代皇位继承,让步越来越多,至于如此。
刘钊应道:“臣明白。”
天玺帝问:“你和我说实话,这天下真的糟糕至此,到不变不可的时候了吗?”
刘钊道:“臣智虑短浅,难以论断,但圣人武力已张,陛下励精图治,圣朝必得中兴,以望太祖之治。”
“你去吧,也不知为何,渐容易乏了。”
刘钊拜谢退去。
……
第二日,廷议继续,刘钊再度被特召与席。
这日的议题又换了,再议选派钦差前往山东。
昨日什么结果,刘钊不得而知。
今日乾德帝倒十分平和,静静地听着群臣争论。
忽地笑问:“朕听说,姜阁老的儿子被人打了,是何人如此大胆,又如何处置的。”
刘钊本来应付差事,不想有此一问,也暗自思索起来,陛下何意,他自然不会以为,皇帝果然关心臣下的家事。
姜显道:“都是犬子无状,言语轻浮冲撞了人,挨了打也是该的,又怎好去怪责旁人。”
便有人道:“姜阁老高义。”
乾德帝又笑问:“这我倒是好奇了,却是哪家的公子,能让姜阁老如此公道。”
刘钊道:“禀陛下,乃是臣的表弟,刚入京不久,不懂规矩,多亏了姜阁老大度,未与之计较。”
乾德帝道:“你家人口,我岂不知,哪个表弟?”
刘钊回道:“我姑妈的儿子,父亲是却是上年冲撞了陛下,正归乡自省的贾枚。”
“原来是他。”
“叫什么名字?”
刘钊又回了姓名。
乾德帝怪笑道:“这个名字,我却听过,只是出现的地方,并不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