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驶出了蟠香寺,除车夫外,车上只有贾珣和铁三娘两个人。
马车在一条河边停下,贾珣下了车,笑道:“早上还刮着大风,像要下雪,这会子又停了,日头也上来,天倒显得格外高了。”
河边的柳树树干上,系着一艘钓鱼船,车夫系上马,便自往不远处的间小酒棚去了,酒幌高高挂起,里头却只几根破凳烂桌,歪歪斜斜胡乱摆着。
铁三娘取下帽子,卸下鹤氅,挂在船舱入口的地儿,舱内显眼处摆着两根鱼竿,一个鱼篓子,一个泥炉子。
铁三娘走上船头,笑说:“今儿泛舟中流,任其去留怎么样?”
贾珣自是再无不可的。
轻舟入中流,泛泛若飘荷。
两人背向坐着,并无甚言语,都呆望着江面而已,偶尔身乏气困,微微后仰,稍微贴着,又很快往前。
俯仰之间,是鱼儿上钩了。
只见漂浮微动,贾珣猛一起杆,站起身来,慢慢拉拢,细看是只鳜鱼。
贾珣笑道:“我这儿先上钩了,你的呢?”
铁三娘仍一动不动坐着,笑道:“我这儿该上钩的时候,就上钩了。”
贾珣放好鱼,笑说:“可别叫人等太久了。”
上鱼的吵闹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方才的宁静。
两人、两杆、两钩、一条被装进鱼篓的鳜鱼。
背对着背,日光要穿过这条缝隙,只有一根细如发丝的光线长长拉在船头,好像一道锋刃劈开了摇晃的渔船。
随着日头渐低,晚照依稀,贾珣上了三条鱼,铁三娘还是一条都没上。
不知何时起的风,船竟漂到了一片湖中。
有的打鱼的渔家满载而归,也不乏黯然叹息的,广阔的湖面极目望去,看不见尽头。
往来的渔舟,在残阳晚照中,褪去了形状,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黑点,在城墙之中,高阁之上,眺望江湖之美的人,却看不见这一个个相同的黑点里,装的是不一样的辛酸与苦涩。
贾珣问:“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铁三娘顾过头来,道:“重要吗?你饿了没。”
贾珣摸了摸肚子:“一点点,你呢?”
“我饿了。”
贾珣去船舱里翻了翻,喊道:“蒸鱼吧,有蒸笼,咦?还有两坛酒,真陈,真香。”
铁三娘道:“你做吗?”
贾珣道:“我没刀。”
铁三娘从大腿裤腿里,掏出一把剔骨刀。
贾珣接过刀,身上不由打了个冷颤。
又还回去,道:“要不,还是你来吧。”
就在杀鱼这当口,太阳没入了平湖。
湖岸边渐燃起渔火,天空没有被星辰占据,而是一片灰蒙蒙的暗淡,风儿骤起,将船舱的门帘吹得四下乱飞。
贾珣取出木架子,固定好厚厚的门帘,又顶了个装满煤渣的箩篼,这才稍微却了些冷。另一边门帘却开着,不穿风,倒成了个观景的窗口。
贾珣从船头进来,看着火旺起来的炉子,笑道:“今儿见此景,倒想起白乐天的一首诗,极应景的,说的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铁三娘歪在船舷上,半睡半坐着,在这本狭窄的船舱里,竟不显得局促。
笑道:“这可不是浊酒。”
贾珣倒了杯一看,果然很清澈,便饮了一杯。
铁三娘道:“这冷的天,暖暖再喝。”
贾珣便将酒壶放在炉边温着。
许是触了情绪,贾珣问:“三娘是哪里人?”
铁三娘笑着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
贾珣不知她是果然乐天,不以为悲,还是打趣自己,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两人就着鱼,吃了几杯热酒,不仅没觉得暖和,反而更冷了。
贾珣搓了搓手,走到船尾,簌簌冷风带着冰晶微粒揉进脸面,如芒草割着。
透过灯火,映着晶莹的盐粒,可惜天公不作美,没有咸味,大家还得为了买盐,去劳心费神。
贾珣哈着气,说道:“果然下雪了。”
铁三娘弓着腰摇摇地走出舱,冷风吹得大腿的裤筒噗噗响。
贾珣道:“你穿这些少,快进去吧。”
铁三娘好像没听见,仰着头,发丝上挂上了回旋的冰晶。
贾珣拉着她手,强行让她入了船舱,再把另一边的帘子也锁住了。
又见火势有些弱了,加了几块竹炭。
铁三娘又靠在刚才的位置,脸红扑扑的,贾珣道:“可是冷了,可不能穿这点去饮雪。”
说着便去取挂在另一边的大氅,方取着,忽被什么绊住,跌了下去。
接着就是一个身躯贴了过来,贾珣勉强翻过身来,齐齐的短发如一根根绣花针,贴着睫毛,就要扎进眼睛。
铁三娘眯着眼笑说:“你说我一条鱼都没钓上来,瞧,这不就有鱼儿来咬钩了吗?”
纤纤玉指从鼻尖划过,带着沁人的凉意,却陡然间暖和起来。
贾珣笑道:“钩子虽直,饵却诱人。”
“小滑头。”
“我倒要看看,到底哪里滑了。”
“船怎么不摇了?”
“跟着船一起摇,就不觉得摇了,这叫相对运动。”
帘外的雪纷纷交织着尘土上的形状,给原本斑斓的世界镀上一层洁白,仿佛一张不透风的罗网,好静听江湖中的一夜鱼龙之舞。
……
“三娘,这舱顶都压破了。”贾珣检查一番,喊道。
“没事,赶回去了叫人修。”
铁三娘这才端了张凳子,懒懒地坐在船头,修长的双腿无端搅弄着。
贾珣道:“回去得什么时候了?”
铁三娘道:“这就回了,哪里就什么时候了?”
贾珣笑道:“此间乐,不思家。”
铁三娘也想起前儿的玩笑,呆望着大地白皑皑的素装,无所谓思绪了。
昨夜虽飘了一夜雪,却并不厚,往来行人不少,湖面也未及结冰。
两人回到来时的岸边,马已不在这里,靠边上的马车受了冲击,歪倒在泥里,又盖住了雪,酒棚里有打斗的痕迹,雪花遮蔽了昨日的痕迹。
铁三娘仔细查看了一番,面色愈发凝重。
地上并不见脚印车痕,那么这场战斗必然发生在雪停之前。
贾珣的心情亦复杂起来。
一方面也许是来救自己的人,是该高兴的,又担心三娘有危险,就算躲过了危险,是不是就要分开,难免又埋怨起来,早晚不来,偏这个时候。
铁三娘神色复杂地看了贾珣一眼,抓住他的手,往蟠香寺的方向去。
贾珣忽拉住她,认真道:“做最坏的打算吧,我不希望你有危险。”
铁三娘神色一冷:“你心里正高兴吧。”
贾珣忽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死死抱住,铁三娘仿佛僵住了一样,连心跳都弱得听不见。
贾珣道:“他们根本不会成功的,跟我一起走吧,我娶你。”
铁三娘一时感怀,不由滴下泪来。忽又笑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你那位总督的父亲,怎会让你娶个反贼呢。”
贾珣道:“会的,他不会阻止的,会的,会的!”
铁三娘猛地推开贾珣,笑吟吟道:“鱼儿又咬钩了,管好自己吧,小滑头。”
“三娘~”
话音未落,铁三娘已在雪地迈大步飞跑开了。
贾珣怔了半晌,深呼了两口气,望着倩影消失的方向,三分感伤,三分窃喜,还有三分解脱,情绪悄然变换着脸色,终于到脸彻底僵住,滑落两滴热泪,心情也平和起来。
望着天,自言自语:“三娘,谢谢你拒绝了我。”
忽的撑不住身子,跪在地上,低头喃喃道:“也曾真心予人,却都付诸流水,谢谢你,拒绝了我。”
……
梅林小院中。
柳二蛮怒喝道:“二十个人,一个人都看不住!都干什么吃的!”
叹道:“公子有什么事,如何向老爷交待。”
忽有人报,说初晴姑娘请留柳统领过去。
柳二蛮急忙忙地进了屋,却也不肯私会,两个婆子跟着,柳二蛮问:“姑娘什么事,如今找到公子要紧。”
初晴道:“爷并非被临时掳走的,还没下雪,便同三娘出去了。”
柳二蛮问:“这三娘是何人,若是铤而走险,岂非不妙。”
初晴道:“这三娘嘛,和爷的关系很特别,就是~总之很特别,就算掳走,也不会害他的,反正,他自己选的嘛。”
柳二蛮倒听糊涂了,怎的还有人自己要被掳走的。
笑道:“姑娘一贯跟着公子的,必比我知道多些,但职责所在,还多派些人去寻的好。”
初晴道:“原是叫你宽心的,没得去心急火燎的,既如此,随你吧。”
刚走到门口,便有手下来回:“方才院外的兄弟发现有可疑的人,待问询,起了冲突,被刺伤了大腿。”
柳二蛮道:“立刻,追!这人不知道昨夜之事,很可能是掳走公子的人。”
亲卫得了命令,立刻传令集结,点了马匹沿着脚印追。
冰玄卫的人得了信,从蟠香寺正殿中出来,也派了几个人同往,余下的大部队,继续调查蟠香寺牵涉此案详细。
谁知追了不到一刻钟,贼人没追到,却见到一个人慢摇摇地走在雪地里,披着的银鼠斗篷,近了一看,却不是贾珣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