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政衙门。
林如海将贾珣唤身边来,声音已极微弱。
贾珣只靠在床边,侧着耳,听他讲话。
林如海道:“你带姑娘去看桃花了?”
贾珣道:“嗯!”
林如海拿出一个信封。
轻声道:“我手上有一批人,这是名单,若人品武艺可用的,便留在身边,若果然合不来,便遣散了吧。”
说着又拿出一块玉牌,上面写着‘夜笛’两个字。
交接时,林如海猛抓住贾珣手腕。
玉牌险些落地上,只片刻后又松开了,手臂耷拉在床边,贾珣将他的手放回床上,这才退出去。
当天晚上,贾珣便通过信上的记录,找到了‘夜笛’的人,每人都有一只白玉短笛,自称‘吹笛人’。
贾珣不知林如海如何收服他们,但见了‘夜笛’的牌子,初见的敌意消减了。
同时又往盐政衙门去问询,遇见守在衙门的人,传回林如海已过世的消息。
贾珣也顾不上‘夜笛’了,连夜往盐政衙门赶。
见到林黛玉时,却出乎他意料的没有大哭,只几点泪痕花了脸,略有哀容。
贾珣也如寻常吊唁之人,见了黛玉,道了声姑娘节哀。
黛玉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并无多话。
一切停灵送葬之事,皆是贾琏在办。
林家大小事务,也无人会去打扰黛玉,皆请示这位荣国府当家的公子爷。
贾珣方回睢园,便见来素门口候着,传贾枚话道:“老爷叫二爷回来后,去西边书房见他。”
贾枚一见贾珣,便道:“这边官员已到任了,我要再耽搁几日,你即刻启程北上,将我交代的事办好,姑娘这边,有我在,不用担心。”
贾珣领了命,回去便叫初晴收拾东西,想去和林姑娘道个别,又想着徒添愁绪。
便就这笺,写了封信,说了情况,封好之后,叫来素明日交给贾枚。
说走便走,第二日一早便北上。
船行至徐州,方才接了雨霁、香菱、春棠几个丫头一道。
一别半年多,虽在徐州这些时候,有贾枚安排,不会被欺负去,但贾珣不在,也没人敢让她们出去,只憋在家中,难免生闷。
上了船,贾珣问起平日里都做什么。
雨霁只取出一个木盒子,里头装着各种绣品荷包、香袋、扇坠儿、各样络子。
贾珣道:“做这些,用到什么时候?”
雨霁便锁上,笑道:“左右也没什么事,打发会子闲罢了。”
“香菱一定做了诗了,我给你赏鉴赏鉴。”
香菱没好意思,还是给了。
贾珣看了,并没多少,也没甚惊艳之处。
便道:“有那个样子了,便要精深些,再请教你老师吧。”
雨霁道:“成日里都念呢,你再撺掇她,越发觉都不睡了。”
贾珣只笑了笑,却不应。
见春棠只在边上的小凳上合着腿坐着,问道:“可忙了些什么?”
春棠笑道:“爷不在,便什么都不忙。”
“可是小姐的性儿了。”
春棠也不知如何答的,便默然笑看着他们。
待贾珣去处理自己事了,几人便都围着初晴,要听她讲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
初晴要开始谈条件,被好一顿欺负,方才老实说了。
众人闻得凶险,也是一阵后怕。
一开始初晴要提的条件,又得成了,不过是丫头间谁伺候谁的扮演游戏罢了。
谁不想做主子呢?
往来倏忽,船行至京师。
方下了船,便见胶东侯府的车轿,原已算准了抵达之日,老太太念着,便早吩咐人来候着。
装了行李,上了马车,行了片刻,便被人拦了下来。
贾珣见是冰玄卫的服色,且品级不低,便作了个揖,问道:“大人何事?”
“陛下宣公子入宫觐见。”
闻得皇上召见,贾珣便着侯府的人先回,报于老太太知道,入宫面圣,请老太太勿忧。
交代毕,便随着冰玄卫的人,一路过了重重宫门,搜了身,往大明宫,含元殿求见。
并未候太久,便有太监宣贾珣入见。
贾珣叩拜毕。
乾德帝发声道:“近前来。”
贾珣方才偷瞄了一眼,从外表看,是个极和气的人,穿着常服,大金黄色的袍子,并无绣物。
乾德帝问:“几岁了?”
贾珣道:“将十五了。”
“学问做得如何?”
“还是个秀才。”贾珣老实答应着。
当然,要是你有个总督的老爹,你也会发现做秀才真容易。
“把南边发生的事,一一说来我听。”
贾珣便将提前准备过的条陈,一一罗列说了出来。
在这汇报期间,乾德帝仍不停批折子,有时勾两笔,大多时候皱着眉头。
贾珣将如何遇见红巾会,贾枚如何袭击松江,如何拿到罪证,扬州的盐政如何变化,并大小事说完,便静静候着。
乾德帝放下笔,笑道:“难为你这般大,说得倒是清楚的,贾平汝倒是会教人。”
贾珣只站在阶边,不知怎么答话。
乾德帝道:“跟我来。”
贾珣跟着走,一直到一座小花园里。
又让贾珣坐下。
有太监给乾德帝披上一件黑色貂裘。
乾德帝骂道:“好不晓事的奴才,没看见哥儿身上这样单薄,将昨儿那件褂子拿来。”
“那可是~”
这太监刚欲分说,乾德帝只凝视他一眼,便连忙去取。
乾德帝脸上轻笑,四下看这园子,水榭香丘,不置一言。
不几时,太监便将褂子放红木盘里捧上来。
乾德帝道:“试试,合身不合身?”
贾珣见了,忙辞道:“这服色,草民如何穿得。”
乾德帝道:“不过是些金线罢了,莫非,你想抗旨?”
贾珣只好由着太监,给他穿上这件金线绿羽镶嵌的浅皮毛褂子。
乾德帝看这挺合身,不由笑起来。
“你跟你父亲走这一趟,必是见了些的,也该知道些,你说,百姓会支持新政吗?”
贾珣听这考量,想了想回道:“陛下想推行新政,也是想要惠民,我想,果然能惠民,老百姓知道是陛下让他们得了实惠,应当会支持陛下的。”
“草民从南方来,也知道,朝廷前些时候,出了两道政令,一是重开海贸,收取商税,二是鼓励工业,促进生产,一方面是为了多余些银钱,另一方面也想老百姓能多条出路。”
乾德帝又叹了声:“就怕又有妖人煽动,百姓为其愚弄,因短时间里苦了些,便从了贼。”
贾珣懂皇帝的意思。
开海是开海,海贸能取得多大收益,还尚存疑。商税确实实打实的,或许不少人会以为,海贸不过是个由头,就是为了加税的。
只要物价腾贵,必然群议纷起,抨击新政,后续的进程,也会受阻。
但若不收税,想靠抄家过日子,只怕更难。
贾珣回道:“陛下,草民亦知,物价之贵贱,在于成本,成本来源分散,其一的原料,其二是生产过程,其三是运输和分销,到了买家手里,才又变成了钱。”
“这其中,生产过程可以通过集中生产和提升工艺来降低成本,水陆之路径通畅,集中运输也能降低成本,如果成本足够低,即便增加税收,也不会提升物价。”
“因此,如果能将税收的一部分,用于降低成本,那么商人便不会抵触税收,老百姓也没有物价疯涨之忧了。”
乾德帝觉得意外,笑道:“可得具体些吗?”
贾珣回道:“比如,在税收中取一部分款项,用于保护提升产能的工艺,最初可能很难保护到每个个人,但可以保护某个工厂,工厂基于工艺提升的利益,又会奖励发明的个人,持续下去,如果再能开设工业学堂,以鼓励研究,必定能够大大提升生产能力。”
“再比如,运输困难,如果商税中的部分用于修路,完善驿站,货仓等配套,商人在运输上的成本将会降低,那么对于税收便不那么抗拒,还可收取少量的过路费用,以维护道路,路网纵横,出动兵车也会更快,若有贼人,亦可及时擒获平定。”
乾德帝善待贾珣,是为了示好胶东侯府,同时拉拢贾枚,让他站在自己这一边。
但贾珣的回答让他觉得很惊喜,又有了些别的心思。
乾德帝让边上伺候的人退下。
“朕有个问题问你,你想好再回答,想不好,也可以不答。”
见贾珣并无异样。
乾德帝道:“国库缺钱,你觉得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国库充盈起来。”
贾珣没料到会问这样的问题,因此沉默了很长时间。
乾德帝站起身来,笑道:“走走吧,也许就知道说什么了,还是个孩子,原不该你来考虑这些事的。”
贾珣跟在乾德帝身后。
这园子的格局是不及南方园林瑰奇的,却别是平和气象。
水草林木,各自生长,于平素之中,有添了些生气,虽少了些寻幽探奇的雅致,却多了一番开阔心气。
贾珣忽道:“草民略有所感,请以上闻。”
乾德帝笑道:“便说吧,不必拘谨。”
贾珣道:“国库充盈,在草民看来,和家财丰厚并无不同,不过开源节流而已。”
“观其源头,其一则为经营,其二则为税收。经营之道,于国营而言,则以权驭利,这种交易并非市场平等之交易,必得巨利,以舒国用;于税收之途,则必广其赋税,税乃国用之源,税种单一,则容易为其所困,若税途广泛,则可相互制衡。”
“国营如盐、铁,盐,人之所必食,铁,工之所必用,唯国家可得其利,不仅开源,还可遥制百业,此国营之大概。”
“再有,税多取之于民,丁税、地租、徭役更相叠加,民不堪命,至于反叛,而豪族可专此税源以要挟朝廷,京师不振。”
“若税源广,以田税、工税、商税、甚至豪宅也可收税,非但可以得银钱之利,削弱豪强,生养百姓,亦可以强干弱枝。”
“至于节流,草民不知国用几何,不敢妄议,再着,草民以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可以长久,古人言:强国藏富于民。”
“草民妄言!”
乾德帝笑道:“你可不是妄言,比好些朝臣说得都清楚了。”
忽然站住,贾珣不注意,险些撞到皇帝。
“要是叫你来做,第一要紧的是什么事?”
贾珣不假思索道:“宝钞,这是国营之第一重要事,但民间已不信任宝钞了,实在可惜。”
乾德帝问:“如何可惜了?”
贾珣道:“大量超发,虽然短期解了财政之急,却坏了信用,人们不敢收了。”
“银子都在豪富之家,市场上流量也不够,这会导致工商之发展阻滞。如果打个比方,市场就是江湖,银子就像河里的水,而个体就是船,没有水,船就开不动了。”
乾德帝又问:“可有法子?”
贾珣道:“草民没有法子,人们短期内是很难相信背叛过的人,宝钞的迅速贬值,对民众而言,无异于一次背叛,要想增加河里的水,只能让有银子的人拿出来。”
“或者,还可以从贸易中获取海外的银子,重新建立国家银行,当银子充足后,以此为信用,重新发钞,厘定细则,专事专官,不由旁人干涉,或可以长久。实际如何,草民不敢定论。”
乾德帝短暂愣神之后,神色淡然问:“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贾珣道:“有些是自己观察的,一些听别人讲的,自己琢磨了些,父亲提点了些。”
乾德帝问:“只是个秀才,不琢磨些圣人学问,成日里想这些?你父亲就是这样教你的。”
贾珣道:“父亲说过,到能做事的位置上,要靠圣人学问,可到了位置上能做事,却要靠凡人的学问。”
“而凡人的学问,不过就是每一个人平日里都会遇见的困难,只有多看,多琢磨,圣人的书上并不都有的。”
乾德帝笑着说了声:“好孩子。”
按住贾珣肩膀。
又问:“可有字吗?”
贾珣道:“不曾有。”
乾德帝道:“《道德经》有句话,叫做圣人被褐怀玉,就叫怀玉吧。”
贾珣被这话吓了一激灵,忙跪下,半晌不说话。
乾德帝也静静站着,终于吩咐太监道:“扶他起来。”
贾珣被太监拖着,心里也平静下来。
不管是不是巧合,自己并不曾大逆不道,也不必过忧。
“草民谢陛下赐字。”
乾德帝扭过头去,淡淡道:“称臣为妥。”
接着便被太监、侍卫引着出了宫。
贾珣方走了不久,林皇后也入了园子来。
“陛下今日颇有些喜色,可见是遇见舒心事儿了。”
“一个后生,倒有几分见识,我有意让年轻人去和那些老家伙打打擂台,看效果如何。”
乾德帝察觉林皇后似有忧色,便问:“梓童似乎不开心?”
“陛下开心,臣妾便开心了。”
乾德帝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太妃还不放权?”
林后只默然应对。
乾德帝猛地一拳,打在亭柱上:“甄家犯这样事,朕都从轻发落了,给的八十万两,还是还的欠银,她还要如此,非要逼朕不成。”
“陛下息怒,莫要因臣妾,有伤母子之情。”
乾德帝恍若未闻,眼神却渐渐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