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林妹妹去侯府赴宴,按什么例备礼?”
贾母瞪了王熙凤一眼,道:“什么礼都不备。”
又道:“你手上使唤人,可还够用?”
王熙凤笑道:“多大的事儿,东西挪用一番,什么不能做的。”
“原不是我该管的,可就闲操心,昨儿你们房里怎么吵吵这动静?”
王熙凤道:“不过去王府赴宴,被闲话了几句,也亏他当真去计较。”
贾母叹道:“爷们儿最好面子的,为争口气打得头破血流,亲人反目的不是没有,你也顾着些他的体面。”
王熙凤笑道:“若是我在,自然回护二爷的,他们爷们儿吃酒,我又凑不上去,果然凑上去了,更该死了。”
贾母摇头,笑问:“谁来接林姑娘。”
王熙凤道:“应该是那贾珣了。”
贾母道:“这后生年纪不大,闹出来的动静却不小,前儿居然带兵进城,听说,朝堂里争了好些时候,却没发作得了他,前事便别提了,以后都是亲戚家的。”
王熙凤试问道:“林妹妹的亲事?”
贾母点了点头。
这边王熙凤出了贾母房,便往黛玉房中去。
见黛玉正梳妆,笑道:“林妹妹画得这么美,可是要坐花轿了?”
黛玉也不看她,话道:“二嫂子不去忙府里的大事,怎么来我这边贫嘴来了。”
“姑娘的婚事,可不就是大事,这不,姑爷快来了。”
说着还往外边指了指。
黛玉啐道:“可是讨人嫌的,紫鹃,快给我赶出去。”
紫鹃笑道:“奴婢哪能赶二奶奶,不如姑娘自己来吧。”
“一点儿用没有,算了,由她吧。”
王熙凤道:“我还奇怪妹妹身上好多了,连药都不怎么吃了,今儿可算见着药方了,果然这样有效?”
黛玉道:“二嫂子该去找琏二哥要药方才对。”
“呦呦,林妹妹可是想早日出嫁了,好去做当家奶奶了?”
黛玉自知失言,又听王熙凤打趣,略觉得有些臊,便就不说话了。
王熙凤上前扶住黛玉肩头,往镜子里一看,赞道:“好标志的人儿,更奇道,这骨子里,还许多刁钻古怪呢。”
“凤丫头这贫嘴,再不能饶你了。”便起来要拧她的嘴。
王熙凤连围着桌子躲,黛玉拿她无法,只对紫鹃骂道:“你就是个木头。”
紫鹃道:“姑娘说我是木头,我便是木头了。”
王熙凤拍手道:“好丫头,好丫头。”
忽然外头有小丫头传话,说贾珣已在二门外等着了。
王熙凤更笑得更没遮拦了,推了推紫鹃道:“还不去把你姑娘打扮得美美的。”
紫鹃还站着不动,道:“姑娘不打扮,也是美美的。”
王熙凤道:“得亏你不是爷们儿,不然又得骗多少小姑娘了。”
并无甚么要收拾带的,很快也便出了荣国府去。
贾珣只骑着马,并排在轿子外头,也不及说话。
入了侯府,见过了太夫人后,才寻了个独处的机会。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子。
贾珣方道:“许久不见妹妹,心里倒有好多话想说,如今见着,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
黛玉看着贾珣,更壮实些,也黑了些。
“珣哥哥忙些什么,怎么晒这样黑了。”
贾珣笑道:“这不练新军吗,虽然不去冲锋陷阵,好歹去混个脸熟。”
黛玉笑问:“珣哥哥怎么让平儿姐姐去厂子里管事了,难道就拮据到几个丫头都养不起了。”
贾珣见她一脸探寻的神色,笑道:“虽不宽裕,倒也不至于,只是她能将高门大宅后头的事打理得清楚,我府里就那么几个人,也太屈才了,让她去厂里,这叫人尽其才。”
黛玉却哼了声,道:“别以为我不知你的想什么,等她给你办了这许多事,以后你再要她,便是常跟你的丫头,也不好与她为难了。”
贾珣大觉惊奇,道:“我实在不曾这样想过,但妹妹为我考虑这么周到,却是不敢不遵从的。”
黛玉不接这话,反问:“听闻珣哥哥带兵打死了人,有这事吗?”
贾珣道:“不过伤了几个罢了。”
黛玉却忽不快道:“便是小事,也都骗我,若是大事,我怎么信你。”
贾珣不了她反应这样激烈,只道:“只怕有人夸大,倒叫妹妹担心,是有些冲突,都过去了。”
黛玉自诉,道:“我原不懂这许多,你只保护好自己,再没别的了。”
贾珣握住黛玉手道:“这话也是我想跟你说的,你只多爱惜自己身体,再没别的了。”
两人就这般呆望着,好一会子,黛玉方抽出手,从荷包里取出一沓银票,放贾珣手里,道:“这里有一些银子,你缺钱,便用这个吧,何必到处去借。”
贾珣笑道:“妹妹固然聪慧过人,却没经过外头的事儿,我只借了钱,别人为了让我还得起钱,才会帮我,不单是缺钱。”
黛玉道:“不单是缺钱,便是缺了,你便收下。”
贾珣道:“我若收了你的钱,倒成了什么人了。”
“什么你的我的,没得叫人生气。”
贾珣见黛玉眉头微蹙,笑道:“还是妹妹看得透,连我都是妹妹的,何况这银子,我便收下了,谢谢妹妹解了我燃眉之急。”
“只还有一事,叫人难熬。”
黛玉因问:“竟是何事,珣哥哥都解决不成。”
贾珣道:“只不能早些娶妹妹回家,只得每日相思,岂不难熬。”
黛玉非但不羞,反俏皮一笑:“那珣哥哥怎么不早些娶我回家?”
贾珣不觉有些痴了。
忽的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珣二哥在和林姑娘说什么体己话呢?”
贾珣回头望去,却是刘巧兮。
便道:“既然知道,大妹妹还来扫兴。”
刘巧兮却不管贾珣,只上前拉着林黛玉的手,道:“姑娘同我去作耍如何。”
黛玉看了眼贾珣,向刘巧兮点点头。
刘巧兮又笑道:“二哥,嫂子我便带走了。”
“快走吧,话还这么多。”
刘巧兮如今看黛玉,又是别样不同。
当初只当是同龄姑娘,不过略熟些,纵然有当红娘的戏码,心里也未必当真,不过觉得好玩。
如今事已定了,自然更当家人一般亲近。
便引着和家中熟识的认识,一番下来,倒叫黛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却不能如之何的。
心里却不觉应承事务的繁碎,反生出一种忙碌中的安逸来,叫她一时抓不住缘由。
另一边,贾珣免不得也要承担些接待宾客的事,却也比较清闲。
待众客入席之后,宫里的赏赐也如惯例,不甚贵重,但总表示宫中的心意。
但这次又和以前略有不同,在常例赏赐之外,还有一份皇后懿旨,除了给太夫人拜寿外,宣林黛玉入宫觐见。
听到这旨意的众人,皆是奇怪不已。
刘钦忍不住问:“怀玉,皇后怎么会召见林姑娘,我想着就算入宫,也该是贤德妃召见才对。”
贾珣道:“我虽猜得些,也估摸不准,且等等吧。”
因得了旨意,黛玉不好多留,过了席,便辞了刘母,随着传旨太监入宫。
贾珣自送她到了宫门,念及自己还有块可入宫的玉牌,想跟去,细想又觉不妥,未免有猜疑之嫌,只得由黛玉去。
黛玉随着太监入椒房殿时,并不见人,
在静室之中坐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个女官模样的宫女进来,笑道:“是林姑娘吗?”
黛玉起身施礼,应了声是。
“过来,我瞧瞧。”
黛玉这才看清她脸容来。
只觉一段妩媚天成,不加璀璨之华服,却难掩贵气,让人如沐春风,又不敢过分亲昵。
又观其举止自然,俨然主人,问道:“可是皇后娘娘?”
林皇后点了点头。
黛玉施礼。
又笑道:“娘娘纵然常服,这神仙气度却是藏不住的。”
林皇后笑道:“你却不怕人,旁人家的姑娘小子,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好像我却要吃人一样,没得叫人生气。”
黛玉仰头看着林皇后,道:“入宫之前,民女也是怕的,只见着皇后娘娘后,却想亲近,一点害怕也没了,也不知什么缘故。”
“可见投缘了。”
有宫女送糕点果子来。
林皇后笑道:“尝尝,我亲自做的。”
黛玉取了两个来吃,觉得好吃,又拿了两个塞嘴里,小脸一鼓,差点噎住了。
林皇后道:“慢些,吃点茶。”
黛玉吃着茶,又偷看了眼林后,眼眶不由湿润了。
“怎么了?”
黛玉擦了擦泪珠,勉强笑道:“倒叫娘娘笑话,民女只是忽想起娘亲来,情不自禁。”
林后握住黛玉的手,叹道:“也是个可怜人。”
又上下打量起黛玉来,忽然想到什么。
笑道:“我姓林,你也姓林,初见你,竟和我闺阁时候一般模样,可不是缘分,你母亲走得早,我这些年也有两个儿子,却一直没个女儿,我认你做女儿,你肯吗?”
黛玉闻言,先是愣住,以为听错了。
又观其言行亲和,形貌之中和自己果有几分神似,又念及没有父母教养,下人当面不说,背地里却不少闲话,常为之自伤。
今日却得她欢喜,又那样温柔,却有漂泊停港之安逸,一时心潮激荡。
不觉哽咽道:“娘娘说的话,可不得反悔了,以后,我便叫你娘亲了。”
便扑倒在林皇后怀里,一时无言。
至于泪稍微干,黛玉也清醒些,顿时害臊起来。
身子稍微离开一点,低着头,轻声道:“民女失态了,怎敢心怀不足,和帝后攀亲。”
林皇后拉过黛玉手,一边撩起她头发,道:“莫作此等话语,我便爱你至情之态,何况本宫说过的话,如何作得悔,除非你不肯,我却不愿强迫的。”
黛玉偷偷瞧了林后一眼,连点了两下头。
林皇后轻唤了声:“玉儿。”
“娘!”
过了好一会儿。
黛玉虽极亲近林后,却仍有些疑惑,便问:“娘怎么知道我的,便召见进宫。”
林后站起身来,黛玉便跟在她身边稍后些的位置。
两人在往殿外边走着,林后道:“说起来还和你的小郎君有关系。”
黛玉也不觉这称呼有异,而是好奇问:“这却奇了,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儿,还能影响到皇宫里头。”
林后道:“说起这个,我也是极赞赏的,见他颇有些才气,想为他说门亲事,却被严词拒绝了,如今能拒绝本宫的人,已不多了。”
黛玉只听着,也不好接话。
林后又道:“那时我便想着,让哥儿这般痴情的姑娘是怎么样子,今儿见了,再不疑了。”
黛玉俏皮一笑,道:“娘不是说,我和娘以前,长得一样吗?”
林后摇头,笑道:“你啊,调皮。”
接着笑说:“原本陛下有意要赏他,他却求了一件事,便再不提赏赐的事了。”
黛玉也被勾起心底好奇来,问:“却是什么事?”
林后道:“他请我为你主婚。”
“这孩子年纪不大,却心思细腻,念你亲生父母皆殁了,怕你缺了跟脚,以后不好管事,要给你找个靠山呢?”
黛玉却道:“两个人既然在一起了,彼此便是跟脚了,怕这怕那的,岂不自己便没信心了,倒无趣得很。”
林后纤手轻抚着黛玉的腮红,笑道:“真好!却也别怪他。”
两人就这般往殿外走,有宫女路过行礼,都不理会。
林后道:“两情炽热,自然以为天长地久,恩情淡薄,未必没有过缠绵悱恻,他能想得远,却才难得。”
黛玉不解其意,只歪着头看着林后。
“轻易承诺,最终能做到的却太少,太要求完美,未免于求全之毁,他知道自己可能犯错,所以在如今情深之时,便多花些心思,去弥补可能的过错。往后他纵然有了宠妾,起了别的心,只要我在,便不得逾越半分。”
“不要埋怨一个为了你给自己使坏的人,谁会不愿相信爱情,只是太脆弱了些,有人眩惑于它的魅力,有人却不忍它的易碎,我觉得却好的。”
黛玉心里却想,若果然有那天,既已没了情分,便是离了,死了,也好过委屈着一起的,另一面又着实感怀,以为他用心良苦,不曾认错人。
在她心里,并不以为会有反目成仇之日,自然对林后所言,并不记得深。
林后不由又摇了摇头,自嘲道:“瞧我都说什么,你们必是天长地久的,因这事,我自然想见见你,谁知果然见了,纵然他不请,我也要将这事揽过来的,千万不是,但就因他,给我送了个好女儿来,他日纵然犯了错,我也饶他一回了。”
黛玉听皇后说得动情,心里似乎又要涌出泪来。
强笑道:“果然这样,也万不能告诉他的,不然,愈发肆无忌惮了。”
林后道:“还没过门呢,就这样贤惠了。”
“你将外头遇到过的趣事,说些于我听。”
黛玉便捡了些乐事说来,还将贾珣在扬州时讲的一些笑话说来听。
一时间,椒房殿的高低楼阁,都透着这对刚认的母女的娇声笑语。
承元殿。
贾元春正处理着后宫事务,从晋升凤藻宫尚书,入住承元殿以来,便不曾歇得安稳。
大事要太妃裁决,小事又不断,各处妃子,明面上不唱反调,暗地里却添了许多麻烦。
宫中服色、饮食、禁止各项事务,曾经虽帮着处理些,但真独当一面,方才明白个中艰难。
究其原因,还是身份过于尴尬,权势来于太妃的信任,帝后却并不亲近她,旁人虽不敢得罪,亦不敢亲近。
当这份权势真正拿到手时,才知道有多烫手,但却反悔不得,可即便再选一次,难保她仍是同样选择的。
抱琴携着文书来,又向元春报道:“林姑娘入宫了,娘娘可要见她。”
元春疑道:“林家姑娘?林后的家人?我见她做什么。”
抱琴道:“娘娘的表妹,住在荣国府的林姑娘。”
元春奇道:“我不曾召见,也不在椒房请见之日。”
“是皇后召她来的。”
“皇后?”元春放下笔,“皇后怎会召见她。”
抱琴摇了摇头。
元春想了想,道:“既然是皇后召见,我便不见了,你打发人传话回府,下次来,请林姑娘一起。”
抱琴犹豫了一下,为难道:“娘娘,那些太监要银子越发多了,咱们也并无旁收,这样下去,只怕日常赏赐都有些难了。”
元春问:“可是修园子花了不少银子。”
抱琴道:“可不是,到底圣上天恩,哪里敢不尽心的。”
元春默然半晌,道:“算了,下次再说吧。”
皇城外,行将日落之时,贾珣方才等到黛玉的马车。
黛玉掀开帘子,看了眼在外头等着的贾珣,很快又拉上。
贾珣隔着车帘问:“可为难吗?”
许久,黛玉方道:“不是坏事。”
贾珣道:“那就好,我送你回去吧。”
黛玉道:“好!”
也是在今日的寿宴中,贾珣终于收到消息,热带的早稻到了。
他的心也总算安定了些。
一车一马,走在向晚的大街上。
往宁荣街的大路上,行人很少,僻静的小巷里,住着大城中最多的人。
在阳光照射的当面,杳无人迹,在阴影遮蔽的角落,却满是悲欢。
此时,他无从去欣赏,心里只这个隔着帘子的人。
他们不相观看,无一话语,只是行走。
……